提要 海德格尔哲学与形而上学的关系不能简单理解为前者对后者的批判关系,在形而上学问题上海德格尔有过由重塑形而上学到克服形而上学的心路历程。克服形而上学的主张明确之后,海德格尔对形而上学在不同的时候或地方有不同的认识,但这些认识相互关联,虚无主义、柏拉图主义、人本主义、本体—神—逻辑学等共同构成形而上学的本质特征。海德格尔哲学的主题不能简单归结为单向的主体形而上学批判,克服形而上学应纳入整个海德格尔思想的“林中路”中考察,“存在论差异”的意义在于提出了形而上学的合理性问题,对古希腊思想的回溯捏拿住了形而上学发生的脉络并深挖出了形而上学的表象思维方式,此在、无、真理、语言、本然等则是海德格尔克服形而上学、走向非形而上学之思的路途中的路标。 关键词 形而上学 此在 无 真理 语言 本然 “形而上学”在西方哲学中早已不止是亚里士多德的其部书的名字,从一诞生之日起,“形而上学”就与哲学结下了不解之缘。在漫长的西方哲学演进过程中,形而上学的含义时有变更,不同时代、不同的哲学家对之有不同的理解或对之采取不同的态度,但形而上学始终是说之不尽、挥之不去。康德说,形而上学属于人的本性,黑格尔则视形而上学之于一个民族如神之于一座宙宇,形而上学的至圣地位可以略见一斑。经过从古代到近代的艰难延续,形而上学在现代又面临着新的挑战,马克思沿着黑格尔的思路将形而上学理解为一种与辩证法相对立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并对之展开批判,逻辑实证主义将形而上学视为一堆不符合逻辑句法的无意义的陈述而予以拒斥,海德格尔则走上了一条不同的克服形而上学之路。 一、从重塑形而上学到克服形而上学 海德格尔的思想在相当程度上是通过关联形而上学问题而阐发的,海德格尔的许多重要著作的篇名中都嵌有“形而上学”的字眼。海德格尔哲学与形而上学究竟处于什么关系之中?海德格尔哲学与形而上学的关系能否理解为前者对后者的批判关系?这一问题仍然是晦暗不明、有待深究的。 海德格尔给自己的思想的定位是“道路——而非著作”(Wege nicht Werke),视自己为一个走在通向存在的邻近处的道路上的漫游者,我们不妨以此作为路标来探索海德格尔在形而上学问题上的心路历程。 海德格尔很早就意识到传统形而上学有不妥之处,在1919年给其朋友的信中提到“形而上学”时,海德格尔便标明这一概念应“从新的意义上”理解。〔1 〕但我们不能就此认为海德格尔在其思想的开端处就已经确立了一个批判或解构形而上学的目标,实际上,正如珀格勒所指出,“在他的最初的著作中,海德格尔正面地接受‘形而上学’这一名称”〔2〕形而上学被海德格尔视为哲学的眼睛, 在《历史科学中的时间观念》(1915)一文中,海德格尔针对新康德主义的盛行,提出超出认识论,走向形而上学,试图恢复形而上学以对抗哲学的科学化倾向。但总的来说,形而上学问题在这时并未占据海德格尔思想的中心位置。 当海德格尔的思想之路通过现象学到达《存在与时间》(1926——1927)时,海德格尔在形而上学一词上加上引号,并讥刺其同时代的人“把重新肯定‘形而上学’当作自己的进步”,〔3〕但形而上学问题在《存在与时间》中并未特别突出,《存在与时间》的双重任务是:建立以此在为基础的基础本体论和旨在回溯到古希腊思想源头的对本体论历史的解构,此在的生存论分析与形而上学的关系尚显得不太明确。在同时期的《康德和形而上学问题》(1925——1926)和《从莱布尼兹出发论逻辑的形而上学原理》(1928)中海德格尔在这一问题上表现得举棋不定,一方面海德格尔赞同康德的形而上学属于人的本性的提法,认为“基础本体论是此在的形而上学”,〔4 〕另一方面海德格尔意识到生存论分析与“形而上学的中立性”的关系,因为“此在的形而上学本身仍然不是中心”。〔5 〕在形而上学问题上所表现出的这种矛盾心态实际上反映出海德格尔企图通过基础本体论使形而上学的存在学说返回到它的根基之上,但这一企图并未获得成功。但这并不意味着《存在与时间》建立了一种形而上学,海德格尔在1963年4月16 日给佩茨特的信中指出,“他(指Kommerell 引者注)将《存在与时间》看成是一种生存人类学,并认为通过研究荷尔德林,我的思想已经成为形而上学的。恰恰相反,从《存在与时间》开始,所要解决的是在克服形而上学的意义上的存在的问题。”〔6〕尽管海德格尔没有明言, 但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所要解构的“本体论的历史”实质上可以理解为后来他从否定意义上使用的形而上学概念。 在《形而上学是什么?》(1929)中海德格尔对形而上学问题做出了直接追问,形而上学概念仍然被从正面使用,形而上学的基本问题被归结为“为什么存在者存在而无反倒不存在?”〔7 〕海德格尔作出这一追问的意义在于,它提出了“无”的意义问题,作为不是对象、不是存在者、超出现实存在物的“无”,通过畏的启示揭示了一个存在的世界或境域,从而使形而上学问题与在海德格尔哲学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的“存在论差异”问题联系在了一起。对无的意义的追问必然导致海德格尔最终摆脱形而上学,当海德格尔于1949年在《形而上学是什么?》一文前加上题为《回到形而上学的基础》的序言时,实际上表明海德格尔认识到对形而上学本身的追问是不够的,必须回到形而上学的基础之上,而这势必导出对形而上学的重新认识,《形而上学是什么?》中提出的形而上学的基本问题也就自然成为一个过渡性问题。当海德格尔将《形而上学导论》(1935 )的目的定位为“引导出这个基本问题”〔8〕时,也就决定了它在形而上学问题方面只具有过渡性的意义,而当海德格尔在《追问物的问题》(1935——1936)中称“形而上学这个名字在这里只是暗示着:它探讨的问题是处于哲学的核心和中心的问题。”〔9〕形而上学一词仍被从积极的意义上使用时, 也应该从这一角度去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