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文章认为,作为福柯重要哲学方法的系谱学,在福柯那里有广义和狭义之分。文章主要讨论的是狭义的系谱学,其中包括它的二大任务,它的核心原则,以及它对传统历史观和线性进步观的质疑。文章最后探讨了系谱学方法在思想史上的意义:提出一种新的书写历史的方式,促使人们改变传统的“认知方式”和“做事方式”。 主题词 福柯 后现代主义 当代西方哲学 系谱学(genealogy)是福柯的重要哲学方法,也是其哲学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更有学者认为,“福柯的哲学”,“实际上是系谱学。”[①]也有的学者不苟同上述提法,认为不应将系谱学看作是福柯的“全部方法论宝库”。但也承认,在福柯思想的后期,特别是在《尼采,系谱学和历史》、《纪律与惩罚》和《性史》中,福柯“颠倒了系谱学和考古学的优先地位是个不争的事实,福柯起初试图用系谱学来补充考古学,后来干脆用系谱学取代了考古学,使之成为自己后期研究中的主要方法。大多数学者认为,福柯的这一“从考古学向系谱学的转变”发生在“七十年代”[②]在我看来,上述各看法虽然都有一定的道理,但也存在着某种失察,即没有注意福柯本人是如何看待自己的“系谱学”的。其实福柯对此是明确发表过意见的。在1983年4月与德赖弗斯和拉宾诺等人的谈话中,福柯曾谈及“系谱学解释的结构”。在回答《性史》第一卷之后的《肉体享乐的应用》和《肉体的供词》两本书是怎样适应他的系谱学工程结构的提问时,福柯谈到:“系谱学的三个领域是可能的。第一,有关我们真理的我们自身的历史本体论,通过它,我们自命为知识主体;第二,有关权力领域的我们自身历史本体论,通过它,我们自命为作用于他人的主体;第三,有关伦理学的历史本体论,通过它,我们自命为道德的代理人”[③] 福柯这番被大多数研究者所忽视的谈话,其实是非常重要的,它不仅有助于我们理解什么是他的系谱学,而且在某种程度上有助于澄清人们在理解系谱学和考古学关系上的混乱。 从福柯上述话语中我们不难看出,系谱学在福柯里有广义和狭义之分。狭义的系谱学指形成于七十年代的一种与共时性的考古学相区别的历时性的分析方法。广义的系谱学则包括福柯的整个哲学。从这个意义上讲,考古学只是系谱学的一个组成部分。用福柯的话来说,“考古学将是分析局部话语的合适方法”。系谱学则开辟了更广阔的思维空间。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系谱学的发现并不是福柯工作一个中断,而是他的分析范围的拓宽。也就是说,系谱学与考古学在思想的神韵上是一致。这种一致性主要表现在以下两点:其一,二者都试图在真实的复杂性中把握历史事件,两种方法都试图打断历史连续性的巨大链条,倡导非连续性;其二,二者都试图从一种微观的角度重新考察社会领域。 二者的区别主要在于,考古学仅仅将自己的考察对象局限在话语本身,系谱学则将话语与权力的运作联系起来,更多地强调话语的物质条件。正象拉宾诺和德赖弗斯所指出的那样,“系谱学家就是致力于现代社会中的权力、知识以及肉体之间关系的诊断学家。” 由于福柯的考古学国内学者已多有论及,本文侧重讨论狭义的系谱学,即侧重于历时性分析的系谱学。 一、追溯对象的出身 具体讲来,福柯的系谱学方法包括以下两大步骤或任务:其一是追溯对象的出身(出处),其二是标出对象发生。 要实现第一个任务(即追溯对象的出身),首先要破除人们千百年来形成的关于“本质”、“本源”、“同一”的幻想。福柯曾明确谈到,系谱学家的任务就是要摧毁本源及永恒真理的优越地位。系谱学家要揭示的一个秘密就是:“(事物)没有本质,或者它们的本质是用事物的异在形式零碎拼凑起来的。”对于系谱学家来说,不存在什么固定不变的本质、规律和基础,不存在什么形而上学的终极目的。 与对本质、本源的摈弃相联系,福柯的系谱学放弃对“深层”的探索,将探索的目光转向表层,它寻找事件的细节、微小转换以及细微轮廓的外现。福柯的原话是:“系谱学是灰色的、注意细节的……。系谱学要求耐心和对细节的知识,它依赖于广泛的原材料的积累。”正象德赖弗斯和拉比诺所分析的那样:“作为系谱学家,福柯作出的努力是尽可能地继续停留在事物的表面,避免依赖理想意义、一般类型、或者本质。” 正是这一点使系谱学与传统解释学区分开来,换句话说,系谱学从根本上颠倒了人们对深层与表层关系的看法,早在《尼采,弗洛伊德,马克思》一文中,福柯就曾谈到系谱学与传统解释学的区别:解释学就象一个发掘者,总是倾向于深入事物,而系谱学就象一种越来越高、越来越向上的总观,它使深层可以越来越清晰地在它面前展开:“深层又重新成为一种绝对和表面性秘密。”系谱学家发现,传统上被认为最深刻与最隐晦的问题,事实上都是最表层的东西。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这些问题不重要,而仅仅是说其意义应在表面实践中发现,而不是在神秘的深层中发现。 福柯的系谱学借此要告诉人们的是,所有所谓“深刻的隐含意义”,“不可达到的真理高度”,“意识的隐晦的内在性质”,都是历史的虚构,都是虚假的。 系谱学的这种对“深层”、“终极目的”、“内在性”的否弃无异于对传统解释学、传统哲学来了个釜底抽薪。事实上这也正是系谱学的目的。因为如果不存在等待发现的事物的深层意义,解释便再也不是对隐含的深层意义的发现过程,那么以寻找“绝对本源”为己任、以寻找一劳永逸的“绝对真理”为指归的哲学便也失去了存在的依据。在《尼采,弗洛伊德,马克思》一文中,福柯明确指出:“如果解释是一个永无终结的任务,那仅仅是因为没有任何东西要解释。没有绝对原初的东西要解释,因为当一切都说了或做了的时候,余下的一切已经解释了”。人们越解释,就越发现这种解释不是本文的确定意义,或世界的确定意义,而仅仅是其他的一些解释,即对其他解释的解释。这些解释是另一些人发明并强加到事物身上的,而不是出于事物的本性。这就是说,由于事物并无深层本质和深层意义存在,对事物的解释便不可避免内在地具有多样性和任意性,那种“唯一正确解释”、“独一无二真理”之类的宣称,显然是传统思想家的杜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