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在一定程度上,海德格尔思想的意义可以被理解为是一项推翻笛卡尔哲学的努力。由“广延物体”入手,海德格尔揭示出笛卡尔的“世界”存在论对世界的遮蔽,开辟了通向“此在”的路途。对“我思故我在”的剖析则昭明了作为特殊主体的“我”的确立过程及其哲学意蕴,清理出了笛卡尔哲学的存在论基础。作为新时代形而上学的开端,笛卡尔的哲学导致了人与世界的关系危机,海德格尔由此揭示出技术化的现代文明的形而上学根据,并为西方哲学开辟了新的视域。 在西方哲学史中,人们一般认为,笛卡尔的哲学打破了经院哲学对理性的禁锢,高扬了人的主体性,通过对“自我”的确认将哲学思维的触角由外部世界引向了人本身,因而具有转折性作用,产生过积极的、深远的影响。在这方面,黑格尔的看法具有代表性:“从笛卡尔起,我们踏进了一种独立的哲学。这种哲学明白:它自己是独立地从理性而来的,自我意识是真理的主要环节。在这里,我们可以说到了自己的家园,可以像一个在惊涛骇浪中长期漂泊之后的船夫一样,高呼‘陆地’。”[①] 海德格尔也认为笛卡尔开创了一个新时代,但与黑格尔相反,在海德格尔看来,笛卡尔哲学恰恰是将人逐出了家园,人从此漂泊不定、无家可归。所以他对笛卡尔哲学持有批判态度。事实上,在一定程度上全部海德格尔思想的意义可以被理解为是一项推翻笛卡尔哲学的努力,对笛卡尔哲学的批判贯穿于整个海德格尔的思想行程之中。 “广延物体”与笛卡尔对世界的遮蔽 本体论意义上的笛卡尔哲学的基本特征是将心灵与肉体、精神与自然区分开来,海德格尔将笛卡尔在这种区分的基础上形成的对世界的看法视为一种“世界”存在论(这里加了引号的世界表示作为能够现成存在于世界之内的存在者的总体的世界,即通常意义上的“自然”或“客观物质世界”),认为以后的种种存在论都活动在笛卡尔式的学理基础上,因此他首先对笛卡尔的“世界”存在论进行了批判。 在笛尔卡看来,把握物体即存在者的存在就是把握作为实体的存在者的实体性,而要把握实体性又得借助实体的属性。实体的属性是多种多样的,但每一实体都有一种最突出的属性,它构成了实体的本性或本质,“物质或物体的本性,并不在它是硬的、重的、或者有颜色的,或以其他方法激刺我们的感官。它的本性只在于它是一个具有长、宽、高三量向的实体。”[②]这就是说,长、宽、高三个方向上的广袤是物质实体的最突出的属性。这是因为物体的其它属性都是以广袤为其先决条件的,它们只能作为广袤的样式才能得到理解,而没有其它属性,广袤却仍然可以得到理解。 海德格尔抓住笛卡尔的“广袤”概念,指出笛卡尔实际上是把在物体一切变化中始终保持如故的东西理解为物体身上真正存在的东西。正是在对存在者的存在的这种理解中,笛卡尔将“世界”规定为“广延物体”(res extensa),这一规定构成了笛卡尔的“世界”存在论的基本特征。海德格尔对这种存在论的前提进行了诘问。 笛卡尔将“世界”规定为“广延物体”也就是以实体来理解“世界”的存在,“实体”(Substantia)一词来源于古希腊文中的ovδlα,是一个具有两义性的概念,它既可以指某种作为实体的存在者的存在即实体性,又可以指这个存在者本身即实体。笛卡尔所理解的实体“是能自己存在而其存在并不需要别的事物的一种事物”[③]。在其哲学中这样的实体有三种:上帝、思维物体、广延物体。其中上帝是无限的实体,是“非受造物”,思维物体和广延物体则是有限的实体,是“受造物”。作为两类不同的存在者,它们的存在之间有着无限的差别。海德格尔认为,只有澄清了它们所共有的存在的意义,才能对实体的存在作出存在论上的规定。但是笛卡尔回避了这一问题,根本不去追问关于实体性的存在论问题,认为实体之为实体亦即实体的实体性本身是无法通达的。这样一来,就从原则上放弃了提出纯粹的存在问题的可能性,存在就只能由有关存在者的在存在者状态上的规定性即物体的属性来表达了,以广袤来表达“世界”作为存在者的存在,“世界”被规定为“广延物体”也就具有了必然性。 这样,海德格尔揭示出了笛卡尔将“世界”规定为“广延物体”的存在论基础,他因此得出结论:“不仅笛卡尔提出的世界存在论规定是残缺不全的,而且他的阐释及其基础恰恰使人们跳过了世界现象,正如其跳过了切近的从世内上到手头的存在者的存在一样。”[④]就是说,笛卡尔以“广延物体”所规定的“世界”遮蔽了世界。对于这一结论我们可以作出两个方面的分析: 一方面,海德格尔是把笛卡尔哲学当作整个形而上学历史中的一个片断来看待的。在他看来,自柏拉图用理念来表达存在者的存在以来的历史是一个存在的遗忘过程,这一过程的直接结果是“看”成为把握本真存在的真实方式。柏拉图使本来与存在不可分割、作为存在的显示、去蔽的“领悟”转换成“看”,奥古斯丁则首次突出了“看”对于人的认识所具有的令人注意的优先地位。在“看”中,认识把自身理解为表象始终存留的东西,思维是“看”的完成形式。笛卡尔强化了这种“看”的方式,并将之与数学认识结合起来,将其作为把握存在者的存在的方式。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笛卡尔将存在理解为“始终现成在手状态”并以此作为通达存在着的存在的唯一可能的通道。所以,“广袤”被笛卡尔描述为物体的现成在手状态,“广延物体”被笛卡尔当作首先可以通达的世内存在者:进而笛卡尔又将世界紧缩为“广延物体”。这样,实质上是把世内存在者同世界混为一谈,也就是把存在者与存在混为一谈,正是在此意义上,海德格尔认为笛卡尔“恰恰使人们跳过了世界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