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哲学领域里发生的“语言转向”,对哲学研究的对象、方法以及哲学论著的风格,产生了极其重大的影响,使它们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值得注意的是,如今在我国哲学界,相当多的人认为,“语言转向”已经过时,甚至作为它的直接产物和结果的“分析哲学”和“语言哲学”也已经过时了。他们还认为,这种结果是必然的,因为这场革命所赖以生存的基础——数理逻辑方法——是有局限性的:哥德尔定理宣告了形式方法是有矛盾的;语言分析的方法是有很大的局限性的;哲学的根本问题,特别是形而上学问题是不能用这样的方法来解决的。 在某种意义上说,这些看法似乎有一定的道理。因为在国际学术界,分析哲学和语言哲学确实不像当初那样新颖引人,而且也不像当初那样几乎是唯一的主要哲学流派;现代逻辑确实是有局限性的,它不能解决所有哲学问题。但是我认为,上述两种看法有两个根本的错误:一个是只强调语言转向的“过时”,而忽略它所产生的结果;另一个是把语言转向的平息归为现代逻辑方法的局限性。特别应该指出的是,持这种看法的人往往对现代逻辑缺乏足够的了解和真正的把握,因而他们只知道现代逻辑促成了语言转向,但是不知道现代逻辑为什么能够促成语言转向;他们只知道现代逻辑使哲学问题的分析更细致更精确了,但是不知道现代逻辑在哪些问题上是怎样根本地极大地促进了哲学研究的深入和发展;他们只知道现代逻辑是有局限性的,但是他们并没有正确地说明现代逻辑的局限性是什么。本文旨在论述现代逻辑的性质及其对哲学的重要作用,由此说明本世纪哲学领域中的“语言转向”的性质和意义。 一、“语言转向”的动因 “语言转向”的最显著的特征,一般地说,就是对语言进行分析。但是具体地看,对语言进行分析涉及三方面内容。一是论述语言的缺陷;二是探讨语言和思维与实在的关系;三是从语言分析出发进行哲学研究。 从哲学史看,这三种情况并不是本世纪才有的事情。在古希腊、中世纪和近代的哲学著作中,前两种情况是屡见不鲜的。第三种情况虽然少见一些,但是我们依然可以在亚里士多德、中世纪一些哲学家,以及康德等人的著作中看到。比如,最典型、最系统的语言分析研究是亚里士多德的范畴理论。在古希腊语言中,“范畴”的本义是谓词或谓述。根据亚里士多德的研究,谓词对主词的表述不是一,而是多;根据不同情况,谓词表达为本质(实体)、质、量、关系,等等。历史上人们曾把这归为亚里士多德的逻辑理论,但是,实际上它是亚里士多德的哲学体系,而且这个体系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成为西方哲学讨论的基础,以至在黑格尔的哲学体系中,它依然清晰可见。又比如在康德对分析判断和综合判断的分析中,在他对上帝存在的本体论证明的反驳中,也可以看到语言分析。因此一个比较直观的问题是:语言分析自古有之,但是为什么过去的语言分析没有形成“语言转向”?问题的答案在于:过去没有现代逻辑这一工具,而语言转向的最根本的原因在于现代逻辑的产生;因为有了现代逻辑,人们才有了一种在哲学研究中对语言进行分析的科学的系统的方法。这里显然隐含着这样一层意思:单纯的语言分析并不能导致语言转向;以现代逻辑为工具进行语言分析才导致了语言转向。 在“语言转向”以前,哲学研究应用的方法主要是亚里士多德建立的逻辑以及后来在此基础上形成的传统逻辑。传统逻辑从内容到方法都是与哲学结合在一起的,因而有很大的局限性。我曾专门论述过这一点(参见《论逻辑和哲学的融合与分离》,载《哲学研究》1995年第10期),这里不再重复。 现代逻辑与传统逻辑具有本质的不同。德国著名哲学家、逻辑学家莱布尼兹提出一个杰出的思想,这就是:建立一种普遍的语言,通过这种语言把我们的推论转变成演算。他认为,如果发生争论,那么只要坐下来,拿出纸和笔算一算就行了。他的这一思想令人欢欣鼓舞:在他的这一思想中,已经表现出现代逻辑的精髓。这就是建立形式语言和演算。德国著名逻辑学家、哲学家弗雷格在《概念文字》(1879)中建立了一种形式语言,并用这种形式语言构造了第一个一阶谓词系统,由此开创了现代逻辑。西方人对他这篇不足80页的著作给予很高的评价,称它为逻辑史上光辉的里程碑。我们可以看出,他的工作与莱布尼兹的思想是一致的。 因此可以说,现代逻辑的主要特征是建立形式语言,并且在形式语言的基础上建立逻辑演算。形式语言的作用在于可以消除自然语言的歧义,并且打破自然语言的局限性;建立演算的作用在于可以对一类一类的逻辑算子进行研究,从而系统地,即从整体上揭示和把握它们的逻辑性质。例如,命题逻辑刻画了“如果,那么”、“并且”、“或者”、“并非”以及“当且仅当”这样的命题联结词的逻辑性质;谓词演算刻画了“所有”和“有的”这样的量词的逻辑性质;模态逻辑刻画了“必然”、“可能”这样的模态词的逻辑性质;时态逻辑刻画了“过去”、“将来”、“直到”等等这样的表示时间的词的性质;存在逻辑刻画了“存在”这一概念的逻辑性质;道义逻辑刻画了“应该”、“允许”这样的词的逻辑性质,等等。在这样的研究基础上,现代逻辑成为一门独立的科学,真正从哲学中分离出来,同时又为哲学提供了一种科学的分析语言的方法。因为首先,现代逻辑研究问题和处理问题的方法不是经验的方法,也不是哲学的思辨的方法,而是应用了数学的方法,它的定义语言的方法、证明定理的方法等都是数学式的,是极其严格的,而且也是独特的,是哲学所没有的。因此它为哲学研究提供了一种崭新的方法。其次,它对于一些概念和问题的处理不是个别的、局部的,而是对一类一类的问题从整体上系统地进行处理,深刻地揭示其逻辑性质。因此它为哲学提供了一种系统地研究问题和处理问题的方法。第三,现代逻辑系统所探讨处理的问题是与哲学密切相关的,而且是哲学中具有根本意义的问题和概念,比如量词、存在、必然、可能、真,以及个体、对象、关系,等等。因此它在这些重大的问题上极大地推动了哲学研究的深入和发展。所有这些都是传统逻辑无法做到的,因而也是传统哲学所没有的。不同的方法必然导致不同的研究结果。因此,现代逻辑导致哲学中的语言转向,这不仅显示了现代逻辑的根本特征和性质,而且还特别表明现代逻辑是哲学研究的一种极其重要的富有成果的方法,是一种无论如何不应该被忽视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