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底,胡适匆匆南下前,留下便函委托汤用彤和郑天挺共同维持北大。现行有关传记、文章对此函往往辗转引用,在文字、日期等方面错讹迭生,有鉴于此,今据原件,全录如下: 锡予、毅生两兄: 今早及今午连接政府几个电报,要我即南去。我就毫无准备地走了。一切的事,只好拜托你们几位同事维持。我虽在远,决不忘掉北大。 弟胡适 卅七、十二、十四① 该函所涉事件的前因后果诚为中国文化史上一大公案。作为中国继梁启超之后最具影响力的学者,胡适离校出走是备受北平乃至全国,甚至国际知识界共同关注的大事。他当时怀揣怎样的心境,如何忍心撇下凝聚着他光荣与梦想的北大,像“过河卒子”一去不回头?汤用彤又是如何落实维持好北大的承诺?对此,相关记述大多支离,且说法各异。只有根据胡适致汤用彤等当事人有关函电和历史档案等一手材料提供的信息,详加考证,才能抽丝剥茧,弄清事实真相。兹将相关背景和具体经过阐述如下。 一、胡适委托汤用彤主校始末 1949年改天换地之际,生逢鼎革的知识分子无不在这“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面临着何去何从的问题,并从中透显出时势是如何强烈影响个人命运的。尤其在新中国成立前夕,对于北平的知识群体来说,是一重大分野。这对那些燕处超然,醉心学术,埋首于象牙塔的学者,是必须做出人生抉择的时刻了。 1948年夏,汤用彤在美国伯克利大学讲学已满一年后,又收到哥伦比亚大学的聘请。但因他与胡适有一年之约,故决定谢绝哥大的邀请,如期返回烽火连天的祖国。汤用彤于8月到达北平后不久,战略性大决战辽沈战役即于9月12日打响。11月2日,东北全境解放,全国军事形势发生根本变化。解放军遂在华东、中原发起淮海战役,在西北也将胡宗南集团压缩于关中地区。23日,东北野战军主力挥师入关,更使孤悬于平津一带的华北伪“剿匪”总司令傅作义集团面临被合围之势。29日,平津战役开始,毛泽东对北平暂实施“围而不打”的战略部署。 在北平行将被围之际,南京政府急令北大等校南迁。胡适反对迁校,认为北大离开了北平就不能叫北京大学。11月22日,他在蔡孑民纪念堂召开校务会议,表示不考虑迁校,拟由教授会来表决。24日,胡适与汤用彤主持教授会讨论并正式通过不迁校的决议。12月13日,他还在筹备拟于17日举办的北大校庆,并为50周年校庆特刊撰写了《北京大学五十周年》一文,叙述北大自戊戌诞生以来的历史,饱含深情地祝愿“北大能安全度过眼前的危难,正如他度过50年中许多次危难一样”。当天,解放军开始围城,迫使傅作义陆续将部队撤至城内。南京政府特派陈雪屏飞抵北平劝说胡适南下,但他仍不忍离弃北大,陈只得飞回复命。中共北京大学地下党汪子嵩请郑昕转告胡适,希望他留下来,胡适始终未表态。吴晗也多方努力挽留胡适,但均未奏效。② 12月14日晨,胡适准备照常到校办公,未及出门,忽接陈雪屏从南京打来的电话,力劝他离平南下,并称即将有飞机来接。胡适表示外寇来时可以撤退,现是内战,怎好丢开北大不管。10点到校后,又接到陈雪屏发来的电报:“务请师与师母即日登程,万勿迟疑。”③郑天挺和周炳琳均劝胡适走。深知势态结局的蒋介石也连发电报敦促胡适南飞,称时间紧迫,不容拖延。事已至此,胡适不便固执己见。12点回到家,陈又来电报催促,并请他约陈寅恪一同南下。胡适托邓广铭找到前一天刚入城躲避战火的陈寅恪,问其是否愿意同行。陈寅恪答道:“前许多天,陈雪屏曾专机来接我。他是国民党的官僚,坐的是国民党的飞机,我决不跟他走!现在跟胡适先生一起走,我心安理得。”④胡适仓皇间来不及向同事们告别,行前只给汤用彤和郑天挺留下便函,成了他的诀别之言。函中所谓“连接政府几个电报”命其立即南去,这才“毫无准备地”临时决定南下。联系胡适当时的状况来看,应非托词,而是实情,因他此前一直表示为北大不考虑离开。午后,胡适、陈寅恪两家乘校车出发,行至宣武门,士兵不放行,打电话找傅作义,因其正忙于和战大计而未联系上。面对郊外激战、城门紧闭的危乱局面,他们只好返回东厂胡同胡宅。当晚,胡适表示如果明天走不成,就决定不走了。陈寅恪在胡宅对前来话别的邓广铭和郑天挺彻夜长谈时说:“其实,胡先生因政治上的关系,是非走不可的;我则原可不走。但是,听说在共产党统治区大家一律吃小米,要我也吃小米可受不了。而且,我身体多病,离开美国药也不行。所以我也得走。”⑤半夜子时,傅作义给胡适打去电话说:“总统已有电话,要你南飞,飞机今早8点可到。”胡适说为不能与其一起留守北平而甚感抱歉,傅表示谅解。 12月15日,由于解放军已控制了南苑机场,胡适一行先乘车于8点到中南海勤政殿等候。傅作义下令部队猛攻,暂时护住了机场。于是,胡、陈两家立即换乘傅作义的车于下午2点出发,3点多赶到南苑机场。胡适偕夫人只带一个小包袱装着其父的遗稿、自己的几本手稿和一部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别无长物,走得干净利落。同机者还有英千里等教授。胡适次子胡思杜却拒绝南下,留下看家。飞机起飞不久,机场上就落下了几颗炮弹,此行相当惊险。当晚六点半,飞抵南京明故宫机场。陈寅恪自忖将与此地永别,心绪难平而赋诗云:“临老三回值乱离,蔡威泪尽血犹垂。众生颠倒诚何说,残命维持转自疑。去眼池台成永诀,销魂巷陌记当时。北归一梦原知短,如此悤悤更可悲。”⑥竟一语成谶,此后他们再也没回过京华故地。陈寅恪向来坚守“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人生准则,虽与胡适同行,但只在南京住了一晚,次日便举家赴上海,并在岭南大学校长陈序经的接应下,乘船于1949年1月19日到达广州。次日,岭南大学校报就报道了聘请到陈寅恪来校任教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