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6152(2013)02-0041-08 一、绪论 汉语新诗一直在努力走出古典诗传统退场后诗意“空白”的困境。其重要表现之一,是现代汉语新诗写作中对如何咏物的思考。汉语古典诗中的咏物诗,多为诗人的主体写照,比如屈原的《橘颂》开启的咏物自喻传统。在古典诗中,诗人的主体形象是清晰的,咏物诗往往就是主体与物性之间的直接投射,即陈世骧谈论古典抒情传统时说的“文学切身地反映自我影象”[1]。具体表现诗人对物的抒写,对应着一套成熟的感物言志方式,比如“梅令人高,兰令人幽,菊令人野,莲令人淡,春海棠令人艳,牡丹令人豪,蕉与竹令人韵,秋海棠令人媚,松令人逸,桐令人清,柳令人感”[2]。 由于现代汉语新诗的创建与现代中国人的主体重建几乎同时发生,新诗咏物形态的创建,也与诗人主体的重建相辅相成:新诗咏物展开诗意的限度,取决于现代诗人主体心智的成熟度,反之,咏物的诗意建设,也会促进现代中国诗人的主体性重建。 我们可以在中西诗歌比较的背景下看新诗的咏物问题。在近代以来的全球化过程中,中西现代诗歌面临的问题有相似的背景:即,古典诗的言说内容和言说形式不再无条件地有效。在西方现代诗中,这普遍表现为对神性“空白”的修辞,即如何抒写尼采所说的上帝“死”后“虚无主义的降临”[3]——这是自象征主义以来整个西方现代诗歌的重要写作主题;而在现代汉语新诗中,则表现为对失去古典诗所依赖的形而上学基础(比如,刘勰说的“原道”、“征圣”、“宗经”①)之后的“空白”的抒写。在古典诗歌与世界的亲密关系解体之后,现代汉语诗人如何迎向诗意“空白”的世界,重建汉语的诗性空间,成为汉语新诗切实的困境。因此,现代汉语新诗的发生,在经历了由语言变革引发的文化运动的同时,开启了创造白话汉语诗意的运动。其典型表现之一,就是现代汉语新诗创建咏物形态的过程。 以研究想象力诗学著称的法国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曾按亚里士多德的划分模式,将想象划分为形式想象和物质想象。他认为,在诗学阐释中,后者常常被忽视,而物的形象常常是想象的直接体现。他说“诗歌形象是一种物质”[4],也就是说,诗歌形象的重心之一在于,在词语中创建物的言语形象,即诗歌的咏物形态。汉语新诗中的物,如何逐渐具备不同于古典诗歌意象的咏物形态,成就汉语新诗的物质特征,是一个值得展开讨论的话题。 下面,我们将通过重释现代汉语新诗中如蝴蝶、圆宝盒、旗帜等一些经典意象,来勾勒汉语新诗咏物形态创建大致过程,并在此基础上归纳出其基本特征和类型。 二、“蝴蝶”翻开空白之页 在胡适的《尝试集》中,《蝴蝶》一诗经常被研究者提及。它虽简陋却不失意味,被视为汉语新诗草创期的名作。比如,废名有个著名的论点,说胡适《蝴蝶》这首诗里“有旧诗装不下的内容”。由此,他看出新旧诗的本质区别:新诗是散文的形式,诗的内容;而旧体诗则是诗的形式,散文的内容。[5]27本文也以此诗为切入点,来分析汉语新诗咏物形态的初始特征: 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 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 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 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 作者给这首诗最后的定名为《窗上有所见口占》,据作者关于此诗的后记和日记说明,此诗先后有过《朋友》《蝴蝶》等题名。这些更替,至少表明此诗不太好命名,主题不确定。由此可知,诗中的“蝴蝶”这一关键意象的寓意,在诗人这里没有被固定下来。[6]在诗中,寓意的获得常常依靠在传统文本和新的文本之间建立互文性,即用典,但胡适没有采取这一常见手段。他是在践行自己“不用典”的诗学宣言?也许,他觉得白话新诗袭用古典文化中的蝴蝶寓意是不合适的。即使梁实秋认为,此诗内容上不脱旧诗风味[7],但这也许只是基于形式的判断。在内容上,它的确不像那些随处是典故的古典诗。即使意义较为浅白,音韵结构相对随意的汉魏乐府,也与这首诗的味道相去甚远。 众所周知,关于蝴蝶,中国古典文学中有两个著名典故:一个是庄周梦蝶的故事。其中的蝴蝶,常被理解为灵魂自由的象征,也被理解为“相”的虚无。法国汉学家爱莲心如此解释这个典故:“这是一个强有力的形象化比喻,因为它预示着《庄子》的中心思想:你必须脱去陈旧的自我的观念,然后你才能获得一个新的自我。事实上,脱去旧的自我的过程,也就是取得新的自我的过程。”[8]在这首诗里,胡适似乎也想造就一个脱去旧观念的新“蝴蝶”,却不知将“新”落实在何处。另一典故,是将“蝶恋花”的场景比喻为情爱的自由,“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就是这个典故的一部分。 在胡适笔下,这些原来被赋予蝴蝶的寓意,都不再具有作为新诗的“新”意了,如废名所说,这首诗中“仿佛里头有一个很大的情感,这个情感又很质直”[5]26。作者没被典故诱惑,而是对所见之物进行直观性命名:只写了眼前所见的两只不知何来何往的蝴蝶。② 质言之,与现代汉语新诗歌要重“写”的一切物一样,蝴蝶在白话汉语中只剩下自己,一个等待新的隐喻归所的自己。某种意义上,蝴蝶的无所依凭的“可怜”和“孤单”,象征了白话汉语创建属于自己的诗意的一个开端,也象征了彼时中国“现实”的孤单——一个缺乏可以栖身的意义感的现代中国知识分子,开始朦胧地意识到了某种诗意的“空白”感。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