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江河的长诗《凤凰》发表于《今天》2012年春季号“飘风特辑”,后由牛津大学出版社于2012年底出版单行本。整部长诗共19节,三百三十八行。在单行本的“序言”中,李陀对该长诗作出了高度的评价:“长诗《凤凰》的问世对当代诗歌写作具有特殊重要的意义,这个意义不只限于诗歌,还应该放在当代文化环境正在发生的重大变化中去评价和理解。”①长诗从徐冰的大型装置艺术雕塑“凤凰”中获得灵感,以凤凰为核心象征体,重塑现代主义诗歌的叙事视域,结构出“凤凰一般”的社会现实,进而勾勒资本逻辑、词语逻辑和历史逻辑在社会结构中的重叠互置,在反讽、驳诘、词语狂欢和欧阳江河式的历史辩证法中全景式地呈现了当下中国“如古瓮般的思想废墟”。长诗气度恢弘同时又泥沙俱下,思辨深刻但又若无所依,结构精致同时又“漏洞百出”。长诗是一个真正的综合性文本,它以诗歌的形式重塑现实,但又非常现实性地——同时也是无可奈何地——将诗歌的“猛兽”②驯化为一个观念中的“全体”。与此同时,又不断地对这一“全体”进行拆解③:从雕塑始,以反雕塑终,从时间始,以反时间终,从诗歌始,以反诗歌而终——对一个读者来说,也许不得不遵循这种正反的隐秘秩序,从解读始,以反解读而终。 一、因为大我已经被小我丢失 5 得给消费时代的CBD景观 搭建一个古瓮般的思想废墟, 因为神迹近在身边,但又遥不可及。 得给人与神的相遇,搭建一个 人之境,得把人的目力所及 放到凤凰的眼瞳里去, 因为整个天空都是泪水。 得给“我是谁” 搭建一个问询处,因为大我 已经被小我丢失了。 得给天问,搭建鹰的独语, 得将意义的血肉之躯 搭建在大理石的永恒之上, 因为心之脆弱有如纹瓷, 而心动,不为物象所动。 这是欧阳江河长诗《凤凰》中的第5节,之所以挑出这一节来开始这篇解读之文,是因为其中至关重要的一句——“因为大我已经被小我丢失了”。这是这首长诗首先值得注意的地方,如果我们已经用足够的耐心——当然也许是足够的激动——阅读完了这首机械复制时代的“飞翔”之作,我们就会发现一个有悖于现代主义诗歌传统的事实,在整个诗篇中,没有出现第一人称主语“我”。我相信这是欧阳江河的刻意为之,实际上,如果在某些诗句的前面加上“我”这一主语,这首诗也许读起来会更亲切一些。但是欧阳江河刻意地将“我”删除了,这让阅读这一行为本身变成了一个“悬空”的动作,现代诗歌阅读的基础建立在“我”与读者互为主体的原则之下,也就是说,读者通过阅读假想自己为诗歌的主体从而获得情感上的认同。但是在欧阳江河这里,因为“我”的缺席,读者将不得不寻找另外的想象的替代物。欧阳江河以这种方式来逼迫读者跟随他的诗歌一起“飞翔”,飞离原有的创作惯性、阅读惯性和想象惯性。 第一人称主语的消失意味着某一类个人的退场,现在,出现在诗歌中的场景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走过傍晚的广场,在那个广场里,主体的内省和自恋是主要表达的主题。现在恰好相反,广场被纷繁嘈杂的现代性的景观所“填充”: 3 身轻如雪的心之重负啊, 将大面积的资本化解于无形。 时间的白色,片片飞起, 并且,在金钱中慢慢积蓄自己, 慢慢花光自己。而急迫的年轻人 慢慢从叛逆者变成顺民。 慢慢地,把穷途像梯子一样竖起, 慢慢地,登上老年人的日落和天听。 中间途经大片大片的拆迁, 夜空般的工地上,闪烁着一些眼睛。 4 那些夜里归来的民工, 倒在单据和车票上,沉沉睡去。 造房者和居住者,彼此没有看见。 地产商站在星空深处,把星星 像烟头一样掐灭。他们用吸星大法 把地火点燃的烟花盛世 吸进肺腑,然后,优雅地吐出印花税。 金融的面孔像雪一样落下, 雪踩上去就像人脸在阳光中 渐渐融化,渐渐形成鸟迹。 建筑师以鸟爪蹑足而行, 因为偷楼的小偷 留下基建,却偷走了它的设计。 资本的天体,器皿般易碎, 有人却为易碎性造了一个工程, 给它砌青砖,浇铸混凝土, 夯实内部的层叠,嵌入钢筋, 支起一个雪崩般的镂空。 这些景观包括:拆迁的工地、急迫的年轻人、夜里归来的民工、站在星空深处的地产商、蹑足而行的建筑师、偷楼的小偷、钢筋混凝土的楼体等等。这些景观在两个层面被处理,第一个层面是在严格意义上的“写实”层面,具体的身份、场景被展示。第二个层面是在“隐喻”的层面,每一种现实的具体性都被转喻进一种隐晦的“意识形态”的批判系统,地产商由此对接上“印花税”,而金融如雪,形成“鸟迹”。资本贪婪和狡猾的本性得以暗示。从这个角度看,这些景观是“景观”与“奇观”的综合体,欧阳江河以其惯有的悖论性的语言将这两者锻造为社会性的“现实”。这种现实既不同于马克思、斯大林主义的“现实”,也不同于90年代以来盛行的“日常事实”,这是一种综合的现实。它本身建立在高度象征化的“日常事实”中,或者说,“日常事实”在高度景观化的当下已经不存在了,因此,对于“日常事实”的书写应该首先破除象征化,但是这种破除又并非简单地还原,而是通过另外的象征体系予以对话、辩驳和拆解,我觉得这正是《凤凰》本质性的修辞原则。在这个修辞原则之下,一种“新现实”被呈现出来,它不仅仅是视觉意义上的,也不仅仅对应于现实中的徐冰的“凤凰”雕塑,而是重新发现了诗歌、修辞和现实的对接术,并在这个意义上改写了现代主义的原则——具体来说,就是将现代主义日益内倾化的个人视域转化为一种综合性的社会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