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身做主人”是新中国成立之后中共凝聚农民认同的重要政治话语。但毕竟农民是“翻身”主体的同时,也是被“解放”的对象,他们的思想不可能在一夜之间脱胎换骨。相对于使他们获得“解放”的革命者而言,他们还缺少对“社会主义”这一新事物的起码认识。因此,还非常有必要对他们进行意识形态的熏陶,让他们在思想上也实现“翻身”,经由这一过程,他们才能成为合格的“主人”。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新中国甫一成立,便把农民的文化娱乐生活也纳入到政府的管控体系,并积极开展农村新文艺运动,以此来传播党的意识形态,改造农民的“陈旧思想”,召唤出农民的主体意识。而在中共开展农村新文艺运动的过程中,出版界做出了特别的贡献,其在农村文艺读物出版发行方面所投入的人力、物力、财力之多,在世界出版史上也属罕见。这些读物不但为“社会主义新文艺下乡”提供了充沛的助力,而且也重塑了当代文学的面貌和走向;不但提升了农村文艺的品质,重构了农村公共生活空间,而且将分散的乡土社会纳入到统一的精神文化体系中,建构了农村基层社会与社会主义意识形态之间的精神通道,培育了农民的阶级、政党和国家意识。其独特的历史经验对于今天的社会主义新农村文化建设仍具重要的参考价值。 一 农村新文艺读物出版的缘起 文艺娱乐是农民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其在塑造农民的历史想象、伦理道德观念及自我认同等方面一直发挥着非常重要的作用,这一点从新政权在描述“旧文艺”缺点时所使用的一些词汇中——诸如“宣扬封建迷信”、“迎合低级趣味”、“歌颂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等——便可见一斑。但在新中国成立初期,新政权虽然把农民的文化娱乐生活纳入到政府的管控体系,却无法马上建构出一个全新的文化娱乐空间,“旧文艺”仍占据着农民的日常生活并发挥着特有的教化作用,这显然对社会主义文化领导权的建构具有很大的妨碍作用。有鉴于此,周扬在1949年7月5日召开的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上特别强调,新中国成立之后的文艺工作应该“仍然普及第一,不要忘记农村”。他认为,“近两年来,农村旧剧的风行已是足够我们警惕的一种威胁。”“如果我们进了城市,就忘了农村,那原来打下的那点基础都可能垮台。”因此,要从“思想斗争”的认知高度,继续加大“改革旧剧及一切封建旧文艺”的力度。①在周扬的这个表述中,改造农村“旧文艺”,既事关农民娱乐生活及其道德伦理观念的再造,也事关社会主义文化领导权的建构,具有时代的重要性和紧迫性。 但问题是,究竟该如何消除“旧文艺”对农民的影响?最简单的方法当然是将其纳入到取缔的范围加以禁止。事实上,在新中国成立初期,很多地方政府都采用了这一简单的办法。但由于“旧文艺”根植于农民的日常生活,所以在禁止时遇到了很大的阻力,甚至遭到了民众的反抗。比如1950年5月,河北灵寿县就因粗暴地禁止某剧团“唱旧戏”,酿成了一起恶性的群体事件。②河北灵寿的民众反抗事件并非个案,当时的很多媒体上都出现过类似的报导。这些事件的出现至少表明改变农民的娱乐生活方式是一个复杂而长期的过程,不存在一蹴而就的可能。恰如周扬所说:对旧剧不能简单采取行政手段加以取缔,“因为群众喜欢旧剧,是一个思想问题,而凡是关涉群众思想的问题是决不能依靠行政命令的办法所能解决的”③。行政命令无法收到预期的效果,那该怎么办?在周扬看来,解决之道在于:一方面要有计划有步骤地对“旧文艺”进行改造,另一方面,则要大力向农村普及社会主义新文艺,以和“旧文艺”形成一种竞争关系,挤压“旧文艺”的存在空间。“群众觉悟提高了,旧剧的市场自然而然地就会缩小。”④周扬的这个看法在当时有很大的代表性。正是在这样的思想驱动下,一场声势颇大的“新文艺下乡”运动全面展开。 在“新文艺下乡”运动中,戏曲因其深厚的群众基础首先受到了重视。新中国成立之后,很多专业或部队的剧团都受地方政府之邀纷纷下乡演出,而演出的内容多以配合中心工作的小型革命现代戏为主。从当时的媒体报导来看,至60年代,这些现代戏在农村已经有了相当大的演出市场。如1965年9月22日的《人民日报》在题为《农民喜爱小型革命现代戏》的报导中称:“从去年八月以来,湖南六个专区的六十二个剧团,就在农村演出花鼓戏《打铜锣》三千多场,《补锅》二千多场,业余剧团演出的场次,还没有计算在内。平江县的花鼓戏剧团分三个轻骑队带了这两个小戏下乡,先在县的三级干部扩大会议上试演了一场。演出以后,大队干部纷纷到后台来签订合同,要求剧团去大队演出。三个队就这样在农村连续演了两三个月。花鼓戏《烘房飘香》是刚排出来的新剧目,仅湘阴县的花鼓戏剧团,就一口气演出了二十多场。”⑤尽管农民对这些现代戏的具体接受情况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可以想见农民第一次见到专业剧团的那种新奇感。如河北省建屏县一个山村的老农在第一次看到石家庄专区评剧团的演出后,高兴地说:“临死的人了!还有眼福看看评剧哩。往古千年谁见过城里的剧团来山沟里演戏”⑥。其所表现出的新奇感明显大于其对于戏曲本身的兴趣。由于下乡剧团的专业性,使其所营造的娱乐空间与传统的农村娱乐空间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专业剧团在视觉结构和空间形式、空间内容上带给农民的强烈的感官刺激,是传统乡村简陋粗糙的娱乐空间所无法比拟的,所以这种娱乐空间从一开始就奠定了其权威性和吸引力,为基层政权构筑新的农村娱乐空间提供了参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