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在二十世纪文学发展史上,“中国”这个词作为一个地理空间的坐标,一个政治的实体、一个文学想象的界域,曾经带给我们许多论述、辩证和启发。时间到了二十一世纪,面对新的历史情境,当我们探讨当代中国文学的时候,对眼前的“中国”又要做出什么样的诠释?而这些诠释又如何和变动中的阅读和创作经验产生对话关系? 这是一个庞大的题目。本文的动机不在于做细腻的理论分梳,而是寻求将这个问题再复杂化,以期许扩大讨论视野,引起批评声音。同时本文希望再一次试探,作为学科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是否还有未尽之处,有待继续开发。 本文将分成三个部分。首先陈述自从上个世纪末以来,英语世界所发展出对于什么是“中国”、什么是“中国文学”、什么是“中国文学研究”的不同论述;这些论述往往以空间定位为起点。第二个部分介绍“华语语系”论述的来龙去脉,探问在我们以大陆为坐标的“中国文学”之外,海外的最新反响。第三个部分特别提出“台湾的鲁迅,南洋的张爱玲”这样一个命题。谁是台湾的鲁迅?谁是南洋的张爱玲?以此希望点明不但文学历史的动线需要不断重组,“文学地理”的疆界其实是不断变化,有待持续界定。而且正因如此,我们应该运用想象力,不断重新规划文学场域的时空范畴。 传统对现代中国文学的研究,从鲁郭茅到巴老曹,大师、杰作、经典,还有各种各样,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当我们从事当代文学研究时,先想到的研究对象可能是像莫言、苏童、余华、王安忆这些小说家;顾城、海子、翟永明、西川这些诗人。但过去六十年来在大陆中国以外,也有许多文学创作热切地进行着。包括像是中国香港、台湾地区、马来西亚华人的社群,还有欧美的离散作家群等。因为政治和历史原因,1949年之后,这些不同地域的中文创作尤其形成蓬勃发展的现象,而这些现象以往都被称为“华侨文学”、“海外华人文学”或者是“世界华人文学”等。 时间到了二十一世纪,这样的分野是不是仍然有效呢?当我们谈论广义的中国文学时,要如何对待这些所谓“境外”文学生产的现象和它们的成果呢?难道仍然需要用过去的“华文”、“世界”、“华侨”等一系列名词来定义这些作家和作品,以及他们和中国大陆文学之间的关系吗?这些关系往往基于“宗主”和“从属”、“内”与“外”、“回归”和“离散”等的对立轴线来界定。无可讳言,从民族主义、移民历史的角度来看,这样的定义其来有自。但是作为文学研究者,如果严肃地思考文学和地理的关系时,我们是不是能够善用观察和反思能力,要求一个不同的命题:“文学地理是否永远必须依附在政治的或历史的地理的麾下,形成对等或对应的关系?”这是文学“地理学”的第一层意义。 作为一个文学从业者,我们必须善用处理文本时的虚构能量。这虚构的能量并不是无的放矢,也不是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而更是激发我们面对生存境遇时的对话方法。在这个意义上,现实政治历史不及之处,文学往往可以弥补空缺。我们是不是可以利用文学这一虚构的媒介,展现对于过去和未来的批判或憧憬?无论是乌托邦,或者是“恶托邦”(dystopia)、“异托邦”(heterotopia),这些由文学所构筑的空间必然形成一种有别于历史、政治、社会经济学所界定的地理。而也正因此,当这样一种以虚构为基准的文学空间介入到实际历史情境里,必然会产生碰撞,产生以虚击实,或以虚寄实的对话关系。这是文学“地理学”的第二层意义。 回到一个更具体的问题。如上所说,一般谈论中国文学史的时候,当然是以中国大陆为坐标。在一块土地上,由人民共和国,或是过去的民国,形成主权与政治疆域里所发生的文学现象,我们名之为“现、当代中国文学”。但任何对“国家”、“文学”稍有涉猎者,其实都会了解国家文学是西方十九世纪以来,随着国族主义兴起所形成的文学表征。每一个独立的国家似乎都需要有一个国家文学作为它的代表。这样的观念不只是在政治的言说,历史叙述,甚至在教学实践上,都是如此进行着。所以国家文学与国族地理之间的对等几乎成为约定俗成的现象。 这个现象在最近的几十年开始有了松动。从80年代以来,不论是理论上的介入、或是国际政治实际的纵横捭阖,使文学研究者重新思考国家和文学之间对等关系的必然性和必要性。是不是当我们谈论中国文学的时候,它就一定是某一个政权的附庸,或者是某一种政治实体的一个象征?我们谈论中国文学的时候,是不是也能静下来想一想,这个“中国”是谁的中国?是什么样的时期定义下的中国?是什么样的文类才能够完满地表达的中国? 尤其中国大陆之外的华语世界文学也有精彩纷呈的表现。这些以中文写作的文学作品,我们到底是把它们当做中国文学的一部分?还是华侨文学、世界华文文学,还是更伟大的“天下”文学的一部分呢?这个话题也许只是出自命名上的取舍而已,但仔细思考,它包含了海内和海外在国族想象和文学地理等论述角力下的成果。由此形成的紧张关系,以下将有详细讨论。我特别要提请注意的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近年有什么样的新的论述方法和命名方式,可以用来作为文学研究者介入这一问题的身份、立场或者策略? 二、从文化中国到华语世界 首先介绍“华语语系文学”。这一研究在最近十年异军突起,成为有别以往的“海外”、“华侨”、“世界华文”研究的新方向。华语语系文学的英文对应是“Sinophone Literature”。顾名思义,它的重点是从“文”的部分逐渐地过渡到语言的部分。换句话说,当代学者在讨论身份认同问题时,对海内海外、主义、性别、国家等等因素的复杂面多有体会后,开始探问是不是能够提出一个更大的公约数,作为纵论种种不同中文或是华文写作的底线呢?“Sinophone Literature”的提出,就是期望以语言——华语——作为最大公约数,作为广义中国与中国境外文学研究、辩论的平台。“Sinophone”是新发明的词汇,但这些年逐渐流行,意思是“华夏的声音”。简单地说,不管我们在哪儿讲中文,不管讲的是什么样的中文——好中文还是破中文,有乡音的、洋腔洋调的中文还是北京中央电视台的标准中文——都涵盖在此。但这只是广义的“Sinophone”的开始。它向内、向外所衍生出来的辩证,还有与其他语系文学研究的对话,其实是充满了政治、历史和各种各样文学理念之间的紧张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