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03.2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7511(2013)03-0017-11 一、身体之为问题 质形论(hylomorphism)一词,源自希腊语的hulē(木材、质料)和morphē(形状、形式),19世纪末的新经院学者用它来刻画亚里士多德及其影响下的一种本体论的基本立场。①简单来说,质形论认为物体尤其是自然物,从形而上学的视角看乃是复合体,包含着质料和形式两个基本的内在本原。其中,形式如同形状一样,规定了事物的特征,尤其是一类特定事物的本质特征。而质料则是这些特征的基体或承载者,它在事物特征的转化中保持不变。 毫无疑问,这样一个粗陋的界定仅仅构成我们考察的起点,它需要通过进一步的概念分析和论证使之精致。同样无可置疑的是,随着亚里士多德著作在中世纪欧洲的翻译和传播,这一形而上学图景在拉丁哲学传统中逐步占据主流地位,对阿奎那来说也不例外。②尽管阿奎那并不认同当时流行的“普遍质形说(universal hylomorphism)”,不认为上帝之外的其他精神实体如天使或人的理性灵魂中也包含着质料,③但他追随亚里士多德,接受人作为自然实体同样有质料和形式之分。亚里士多德在《论灵魂》中指出,有生命的自然物由灵魂和身体复合而成。其中,身体如同质料或基体,而灵魂作为实体(ousia)首先被定义为“潜在地拥有生命的自然物的形式(eidos sōmatos phusikou zōēn echontos)。”④同样地,阿奎那认为人的理性灵魂就是作为形式而同身体结合在一起,而且是作为实体性形式(forma substantialis)规定了人这一类特殊的自然物的本质。⑤ 因此,在亚里士多德-托马斯体系的哲学人类学中,质形说就成为理解我们今天所关注的心身问题的关键:它看起来提供了一条迥异于二元论(尤其是实体二元论)和唯物论(尤其是还原论的唯物论)的解决途径,也因此吸引了不少研究者在当代哲学视野下重新审视阿奎那的相关讨论。⑥然而,这些讨论往往聚焦于阿奎那的灵魂学说,尤为关注在其体系中不朽的灵魂如何能够成为身体的实体性形式,很少涉及身体本身的讨论。即使偶有触及,也正如加拿大学者Linda Farmer所言,通常是从灵魂或心灵的视角出发来考察身心关系,并不关心身体本身的本体论地位(ontological status)。⑦ 对阿奎那哲学中身体本体论地位的忽视和误读,或许与阿奎那灵魂学说的神学背景相关:在《神学大全》的第一部中引入有关人性的讨论之前,阿奎那强调神学家在考察人的本性时应当关心灵魂,只有在身体同灵魂发生关联时才论及身体。⑧然而,我们不应因此忽视了作为自然哲学家和形而上学家的阿奎那,他和亚里士多德一样,强调柏拉图和其他哲学家有关灵魂的研究之所以误入歧途,正是因为他们没有探讨“什么样的身体适合什么种类的灵魂,身体以什么样的存在方式和灵魂结合在一起。”⑨而且他也清醒地意识到,当我们断言身体是灵魂的质料,我们就必须进一步追问身体作为什么样的质料承载着灵魂。⑩ 然而,上述追问仿佛潘多拉的魔盒一般,将阿奎那质形学说的一个极为重要的内在困难带至台前。正如下文中将要展示的,阿奎那坚持认为作为灵魂或生命的承载者的身体只能是原始质料(prima materia),是纯粹的潜能(potentiapura),这是一个当代学者因为其内在的不融贯性而往往避之犹恐不及的概念。即便是阿奎那的同代人,也往往倾向于认为:原始质料作为上帝的造物,具有某种最小限度的现实性。如果原始质料概念本身是自相矛盾的,那么,阿奎那的身体观也就没有什么值得捍卫的了。(11) 所幸,潘多拉的盒子留给我们的还有希望。尽管阿奎那本人没有直接处理原始质料概念可能存在的悖谬,但他对于身体的本体论反思已经为我们提供了足够的线索去应对这一理论困难。我们将首先指明,原始质料乃是阿奎那本体论几个最为基本的原则的必然后果。在此基础上,我们将对原始质料概念做更为明确的界定,展示其可能的理论辩护空间,同时完成身体之为原始质料的论证。本文在方法论上将不再依循思想考古的原则,仅仅满足于揭示阿奎那被忽视的对身体的本体论反思,而是试图进入一种更有效的哲学对话,在展示阿奎那相关论述的同时,使它所依循的基本哲学框架能够通达当代读者,进而向我们昭示一种更本真也更可捍卫的质形论立场。应当指出,已有当代学者注意到阿奎那体系中身体作为原始质料的本体论地位。(12)本文的新意更多地在于其展示的方式,即以一种更加积极介入的解释方式来揭示阿奎那原始质料学说最小的理论预设。此外,在本文的最后,我们还将首次展示将身体解释成原始质料可能造成的混乱和相应的解决线索,它不仅有助于捍卫阿奎那身体观的融贯性,而且可以用来回应当代哲学家如伯纳德·威廉姆斯(Bernard Williams)对心灵哲学中的质形说的一个重要批评。 二、原始质料何以可能 在前面的论述中,我们只是通过简单的引证指明阿奎那利用质形说来理解灵魂和身体的关系,并未从学理上分析或者论证为何灵魂应当被理解为形式或前文提到的实体性形式,而身体则为相应的质料或原始质料。为此,我们需要对先前粗陋的质形说框架做进一步梳理。 阿奎那最早完成的作品中,有一篇题为《论自然诸本原》(De principiis naturae,约作于1252-1253(13))的短文,集中讨论了自然哲学所预设的本体论结构和因果性原则。阿奎那的本体论探究从现实和潜在这一根本区分入手:已经存在的就是在现实中的存在(esse actu),而可能存在却尚未存在的则是在潜能中的存在(esse potentia)。(14)现实性(actus)在这里作为原初的(primitive)本体论概念同存在(esse)同时被给定:存在的就是现实的。除此之外,我们不能为现实性给出任何实质定义,正如我们不能定义存在一样。(15)我们只能说有什么样的存在,就有什么样的现实性。阿奎那在此将存在区分为两个基本类别:实体性(或本质性)存在和偶性存在(esse essential siue substantiale et esse accidentale),前者如作为一个人的存在,后者如一个人的肤色。二者的区别在于前者的存在是绝对的(simpliciter),或者说不加限定的,而后者则明确地限定了前者的某种样态(aliquid)。(16)换句话说,实体性存在本身(per se)就是现实的,而偶性存在则预设了某种已经现实存在的实体。借用英国学者Christopher Shields的说法,阿奎那在此承诺了一种“优先本体论(privileged ontology)”,即认为某些存在物在本体论上优先于其他存在物,后者不能离开前者而存在,而反之则不然。(17)这里说的是实体性存在在本体论上先于偶性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