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得到了一本很特别的书——《〈红岩〉与我——我的编涯甘苦》(
张羽著,铁凤整理)。此书厚达247页,前有邵燕祥等三人写的序,装帧设计完全是一本书的模样,却无出版社、出版日期和书号等信息。看样子,应该是整理者自费印刷的读物。书的后面有铁凤于2008年6月写的“整理者后记”,开篇即是如下文字:“2005年,中国人民大学有位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博士生钱振文先生,因写博士学位论文,要调查《红岩》的成书过程。……幸好钱振文通过某个渠道,知道《红岩》责任编辑张羽的妻子我还活着,而且也正在调查《红岩》的知情人,就找到了我的门上。我听说他要研究《红岩》,非常高兴,立即向他提供了张羽保存的所有材料,包括中青社书稿档案的复印件、抄录件、张羽的日记、来往书信、他和其他人发表的有关文章等等,总之是未加整理的全部材料,整整一大格书柜,毫无保留。这些材料我自己当时尚未来得及看,我希望有更多的人来研究《红岩》,能把《红岩》的真实历史写出来,公诸于世。钱振文在中青社的招待所(就在我住的楼旁)租了一间房间,白天黑夜在我家查阅、摘录了一个星期的材料。后来,他又去重庆、成都等地作了一番调查,完成了论文,题为《〈红岩〉与当代文学的生产》。”(P223-224) 这段文字让我想起了钱振文已经出版的那篇博士论文:《〈红岩〉是怎样炼成的——国家文学的生产与消费》(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以下凡引此书仅标页码)。此书我先后读过两遍,之所以一读再读,原因之一是我从这本书的研究路径和写法中联想到一些问题。比如,面对“三红一创,青山保林”之类的“红色经典”,我们该如何下手进行研究?是延续传统的文学研究思路还是走文化研究之路?如果要对它们做文化研究,究竟该怎样下手? 这些问题以及对这些问题的回答隐含在钱振文的这本书中,我就从这本书谈起吧。 钱振文是在《红岩》的研究困境中展开自己的研究的。曾几何时,《红岩》小说大红大紫,有学者认为,《红岩》的发行量早已突破了1000万大关,“这一天文数字的发行量,不仅在50-70年代的中国文学中绝无仅有,很可能还是整个20世纪中国文学中长篇小说的最高记录”①。而据钱振文研究,1990年代以来,《红岩》却被人冷落了,像样的研究少之又少。当钱振文进入这个选题时,他所面对的就是这种非常尴尬的研究格局。 或许正是这种尴尬催生了他的问题意识:为什么《红岩》曾被热捧而后来却遭冷遇?如果它是经典则意味着常读常新,但为什么五六十年代的这种经典失去了“可读入性”?作家之所以是作家,首先意味着他们从事的是一种个体的精神活动,所以才有了所谓的“创作”,但《红岩》从最初的讲述到最后的小说,除罗广斌、杨益言两位署名作者外,还有那么多人参与了它的生产过程,这能算严格意义的创作吗?如果它不算做文学创作只能定性为文学生产,它又是如何被生产出来的?这样的生产具有某种典型性吗?而面对这种文学生产,我们是否还有必要动用文学研究的传统思路单单对它做文本分析?如果作为有缺陷的文本它已失去了某种解读价值,那么最适合它的研究路径究竟是什么? 据我猜想,诸如此类的问题在写作之初一定对作者构成了某种刺激,而刺激的结果是让他形成了一种正确的选择——做文化研究。从作者借用的理论资源(如英国文化研究者霍尔的“接合”理论等)、使用的研究方法(笔者以为是民族志,后面详述)、关注的研究层面(文学生产与消费)等方面看,我觉得他就是在做文化研究。我甚至还可以说,或许不是作者选择了文化研究来面对《红岩》,而是《红岩》的生产方式、组织形式等等召唤着作者只能如此选择,因为张承志曾经说过:“正确的研究方法存在于被研究者所拥有的形式之中。”②而今天再来研究《红岩》,很可能只有这种做法才能逼近问题的本质。 于是围绕《红岩》,我们看到了钱振文那种掰开了揉碎式的梳理和分析。在普通读者的心目中,《红岩》就是那部长篇小说,但是在钱振文看来,小说只是文学生产过程的最终结果,他要呈现的是在这个过程中,种种“前文本”(如杨益言的“私人写作”《我从集中营出来——瓷器口集中营生活回忆》等,罗广斌、刘德彬、杨益言的“集体写作”《圣洁的血花》等)的讲述是如何一步步被规范化和意识形态化的;种种口头讲述活动(如罗广斌、刘德彬、杨益言在1950-1956年做报告达数百次之多)如何与书面写作相互渗透,又为受众后来的阅读活动做了先期铺垫;种种被组织的写作活动如何突破了文体底线而抛弃了“审美成规”,结果“有用或无用”的“事实成规”逻辑便统摄了全部写作(如名为报告文学或革命回忆录,但虚构的小说笔法却进入到写作之中)。而从回忆录《在烈火中永生》到长篇小说《红岩》,其中的“过程”也触目惊心——“大跃进”带来的机遇,党组织对小说写作的介入,马识途的意见,沙汀的慧眼,“毛泽东思想”的作用,中青社作为重点稿的投入,责任编辑张羽对《红岩》的修改和加工等等,它们构成了小说生产过程的一道道程序和一个个环节。“十七年”革命文学的生产过程我们可能也有所耳闻,但如此细致的梳理与分析却并不多见。在文学生产的层面,我们甚至可以说作者把文化研究做到了纤毫毕现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