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高地》最早以“实验文体”名义发表在1987年第3期的《收获》杂志上(《收获》自此开辟了“实验文体”栏目),1988年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列入当时的重要丛书“文艺探索书系”出版,可见它在当年是一部很有分量的文学作品。随着诗人在80年代末中断创作后近乎从文坛消失、90年代文学风向的变化,这部有着浓厚的80年代遗风/崇尚哲学和思考的诗作,渐渐淡出了它本已获得的关注,直到2011年4月《金石:李晓桦诗文录》出版才重被“发现”。 支撑《蓝色高地》“实验文体”命名的形式及其主题内涵,当年和最近的一些评论文章都已提到,但却较少联系其中的诗意言说进行细究。读解《蓝色高地》,读解这样一部富于探索个性的诗歌,可以发现,尽管注重形式实验,这部诗歌非但有着经得起细读的精致结构,而且它的书写紧贴着切肤的生命体验,使得它虽然经历了四分之一世纪的“风化”,依然传递了诗人进行此一探索时所有的诗化现实的生命力。因此,它带来了依然鲜活、生动的80年代的诗歌能量。 一从三个小引说起:主题与结构 当大地反射出一片幽蓝的夜光,那个牧羊的孩子发现自己迷路了。是他把家丢了吗?还是家把他丢了?路的尽头有一颗小星星。他开始向前走去…… 但是那颗太阳站在了路上,并且自己把自己烧成一个钢蓝色的大火球。他还在向前走着。没有一个地方能给他遮盖一下。那太阳太厉害了。有个家该多好…… 而他依然向前走着。找得到家吗?不知道。也许他注定不会找到。也许他原本就没有家。远远的山口,正升起淡蓝的晨雾…… 《蓝色高地》共分三大部分,每部分之前都有一个小引,以上为三个小引内容。它们既是书写出发的原点,也包含对诗歌主题和结构的整体暗示——表明这部看似无序的诗歌讲述了怎样的故事/主题,以及怎么讲述/有何结构。 首先,小引主角是“牧羊的孩子”。这个牧羊孩子的境遇是——“发现自己迷路了”。另有三个重要意象与他相关:“家”,“走”,“找”。所以,这个牧羊孩子的故事是,他迷路了/失去了家,只能不断向前走/找家。这个小引主角是对诗歌主角——叙述者形象的意象化刻画,他的故事也即叙述者故事的缩影。 “家”是指什么呢?就小引来说,从字面看,它可指安置身心的家园,可以遮盖“钢蓝色的大火球”般太阳的灼烧/躲避外界伤害;从象征意义看,它可等同于归属感/秩序感,能解决牧羊孩子必须不断向前走的身份与心理焦虑。另外,对整部诗歌而言,就如“家”是导致与牵引牧羊孩子不断向前走和找的因由——也即走/找行动围绕的中心,“家”象征了人的生命运动围绕的中心——生命“圆心”,以上涵义本质上是这一象征意义所具有的现实意义。 再看“牧羊的孩子”。首先令人好奇,为什么叫“牧羊的孩子”?当这问题提出,很容易便想到与“牧羊”相关的景象——广阔草原、天空,羊群无所拘束吃草,牧羊人居无定所,同样自由自在。“牧羊的孩子”,在这里应是借了这一对牧羊生活的普遍想象、借了牧羊人的“自由”,表明这“孩子”——热爱自由,对人生有着贴近自然的诗意想象。无疑,这是个质朴的将人生理想化的人物形象。 牧羊孩子迷路了/丢了家,只能不断向前走/找家——这个故事,也就可以理解为,质朴的将人生理想化的孩子般的人,在迷路中,想要通过走,找回丢失的家园/归属感和秩序感,解决此刻的焦虑、维持对人生的理想构想。小引这一走/找“家”的故事/主题,也即《蓝色高地》的核心故事/主题。需进一步指出的是,“走”和“找”,虽都是朝向“家”的行动,但前者更强调(叛逆的)姿态,后者更强调结果,两者的结合才构成了这一行动的完整性。 除了围绕主人公的故事,三个小引还有一个重要的时间结构,暗示这部诗歌怎么讲述故事/有何结构。第一个小引——“当大地反射出一片幽蓝的夜光”,刚入夜的时间。第二个小引——“那太阳太厉害了”,应是指正午。第三个小引——“正升起淡蓝的晨雾”,天刚亮的清晨。入夜,正午,清晨,刚好组成一天。这一时间结构在诗歌主体部分也一再出现:三个“梦”的夜、午、晨,三个“寓言”的童年、中年、晚年,抒情诗《一日》的早晨、正午、黄昏,等等。这是诗人精心编制的符号体系,体现了诗歌组合规则——周而复始的“圆形”结构。这个用时间点反复表现的“圆形”结构作为《蓝色高地》的文本结构方式——不只从整体到部分到单篇不断重复时间点、常常注重内容的首尾呼应,使得作品如同一个不断运转的“圆”;同时,整部诗歌围绕小引的主题,每一部分、每一篇章都有着由这个主题衍生的不同侧重的小主题,就像每部分、每篇章各在不同位置紧紧围绕着“圆心”,从而构成那一“圆”般运转的文本。 《蓝色高地》这一独有的文本结构方式,并不纯是对形式美的追求,它还是诗中“圆形”生命观的表现。这个“圆形”生命观,首先强调人生和大自然处在周而复始的“圆形”运行之中——如时间、年龄的不断循环,生命的终点同时是回到了生命诞生的起点——如内容、情境的首尾对应——形同藏人转山从起点出发最后又回到起点;其次,它强调生命有着自己的“圆心”,生命的“圆周”运动紧紧围绕着“圆心”。正是为了履行这一生命观,诗人将《蓝色高地》设置成了“圆形”的文本结构,而它围绕的主题也正是以完成对“家”/生命“圆心”的寻找——表明它也处在生命的“圆形”规律运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