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学和人类学的研究成果大体上能够证明:嬉皮笑脸、大大咧咧的东北二人转,它的最初原型,极有可能是一种古老的“二神转”。它跟原始先民祈求旺盛生殖力的圣婚仪式密切相关。圣婚仪式的核心,则被认为落实于祭祀场上神圣的淫荡,或淫荡的神圣性。它是原始先民围绕生殖活动,组建起来的舞蹈仪式,既如痴如醉、酣畅淋漓,又充满了露骨的色情意味。新疆阿尔泰哈巴河县的加拉阿什岩画,将淫荡的神圣性和神圣的淫荡表现得淋漓尽致。随着激烈、大尺度的舞姿,大母神肥硕的阴部与臀部在四下摇晃,男性粗壮、夸张的生殖器,则在寻找可以用于施力和冲刺的对象。它们相互激励,阴部与阳物共舞,在共同祈求生殖力的旺盛与绵延。有足够强劲的证据可以表明:圣婚仪式经过漫长的演化,终于下替为程式较为固定的舞蹈,演变为世俗性的二人转——丑角(男)或蹲下或弯腰,奉旦角(女)为轴心,以“眼睛不能离开旦”①为底线,一边转动,一边相互调情(但多以丑角撩拨旦角为主),并说出或者唱出一个个故事,以取悦观众,以对付东北平原漫长、寂寞难耐的冬季。②和其他一切形式的民间艺术十分相似,色情也是二人转的宪法,是让观众开怀大笑的不二法宝(但又不能简单地称作远古神圣淫荡的遗迹)。③在寒冷和二人转之间,存在着一种彼此需要的亲密关系:寒冷渴望二人转给予温暖和笑声——事实上,除苦笑、冷笑、奸笑和淫笑等不良之笑外,开怀大笑本身就是温暖和热度的一部分,是冬季里的阳光;二人转则期待寒冷充当自己被倾听、被观看的前提——没有酷寒带来的被幽闭的漫长闲暇,二人转将丧失很多抛头露面的机会。或许,正是漫长、寂寞的冬季与寒冷,才培育了作为民间艺术的二人转,还有东北人特有的、深入骨髓的幽默感。④ 二人转叙事的基本要点是:丑角以夸张、幽默,甚至猥亵的言辞调戏旦角(即圣婚仪式上大母神的蜕变形象);旦角则以假装的羞涩感,积极回应丑角的撩拨与挑逗。就是在这种戏谑性的一来一往中,讲述着一个个令人开怀、捧腹的故事。这种一唱一和、你来我往、朴素善意的叙述方式,充满了狂欢效应,狂欢效应则构成了二人转叙事的根本原则。和民间笑话中总是最后时刻才拍马赶至的高潮句本身不含笑意十分相似,⑤二人转中的丑角和旦角也几乎不含笑意,他(她)们的目的与功能和高潮句完全一致:仅仅是负责挑逗观者发笑,以便解除他们的寂寞与寒冷。即使丑角、旦角在表演时发出了笑声,那也是假装的,具有强烈的虚拟特征,它像伴音,但更像过门,为的是更加主动、有效地挑逗热情的观者。 “小说为动作编码,哲学为动作下结论;小说直接面对动作并以动作体现小说的目的,哲学则直接赋予动作以意义并将动作掩盖起来。”⑥小说渴望通过对生活细节的叙事性锤炼、打磨,达到认识生活的目的;哲学则寄希望于对生活进行抽象性、概念性的总结,达到知道生活之本质的目的。在古老的希伯来语中,“认识”(yada)的词源学意思是“做爱”;撒加利亚·西琴(Zechria Sitchin)对吃了智慧果之后才开窍、才赤身裸体翻滚于伊甸园的亚当和夏娃,有一个很大胆、也很惊人的阐释:做爱意味着“知道”(to know)。⑦看起来,在小说与生活之间,在哲学与生活的边境线上,只有存在着一种水乳交融的肉体关系,才配称“认识”生活,才能宣称自己“知道”生活之本质,因为“只有经过肉体首肯的事实,才能叫认识或认识的结果”;⑧因为“如果我们在认识任何一种事物时没有投入足够的热情,我们就不可能真正认识这种事物”。⑨哲学与生活以及小说与生活,彼此间,必须构成一种二人转的关系。惟其如此,小说才可能及物,哲学才有可能把握世界。 相较于生生不息、永不衰竭的生活,与二人转中的角色分配很相似,小说和哲学顶多只拥有丑角(即男性)的身位;惟有生活本身,才配接管旦角(即母性)的名分。生活永远是土壤,永远都是生殖的发源地和策源地:“土:吐也,能生万物也。”⑩虽然文学与哲学都来源于生活(即“土”或“吐”),但不一定非得高于生活。在更多的时刻,它们有必要蹲下或弯腰,作礼贤下士状,做鞠躬致敬科;它们必须以生活本身为轴心,挑逗、撩拨以及抚摸旦角,为生活做前戏(re-play),为的是旦角能够尽快达致湿润的境地,以便配合小说进驻自己的“认识”状态,催促哲学迈向它的“知道”境界。生活就是远古圣婚仪式上的大母神,她“丰乳、肥臀、鼓腹、大阴”,(11)拥有近乎于无穷的生殖力,但这还得看哲学与小说对它采取何种态度。能否零距离进入、进入的急切或疲软,才是决定大母神或土地繁殖能力的关键。就像寒冷和二人转彼此需要,在哲学、小说与生活之间,也拥有一种相互需要的关系:哲学、小说渴望激活生活的关键部位,触摸生活的敏感地带,以便达到成就自身的目的;生活则寄希望于哲学与小说的射精作用,以便让自己得到总结、表达,最终能让自己开口说话,并产下作为生殖后果的小说或哲学。作为丑角的小说和哲学,必须以生活为根基或大母神,必须“‘刮掉’理论的表面,以寻回‘人’的本质”。(12)否则,它们将处于无根状态,其毁灭必将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