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这本《鲁迅内外》是我的第二本专门谈论鲁迅的小书。第一本叫做《鲁迅:晚年情怀》,由上海教育出版社1999年出版。我想先谈谈这第一本小书。 《鲁迅:晚年情怀》完稿于1997年4月。那时候,上海有关方面策划出版《二十世纪文化名人与上海》丛书,每一本的书名都有一定的格式。我应约写鲁迅。现在每想到这本书,我都有悔意袭上心头。当然不是对整本书都悔,悔的是第四章《脊梁与篾片》中对以胡适为代表的现代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粗暴批判。鲁迅与胡适等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关系问题,是鲁迅研究中无法回避的问题。在1949年以后的几十年间,胡适被污名化,在谈到鲁迅与胡适的思想分歧时,是绝对地扬鲁抑胡,胡适甚至被骂作国民党的“帮凶”、蒋介石的“走狗”。像我这样年龄的人,从小喝的是狼奶。对于胡适等中国现代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这种评价,就是喝下的狼奶之一部分。在1997年的时候,我已经努力吐出许多狼奶了,但还远远没有吐干净。是仍然在体内发挥作用的狼奶,让我在书中鹦鹉学舌地对胡适全盘否定、粗暴批判。这是足以令我终生羞愧的。 也是在1997年,我在《天涯》杂志第2期发表了《读书札记:关于自由主义》,以东征西引的方式,对自己其实并不了然的自由主义进行了一番批判。文章引来了徐友渔先生的驳斥。后来,人们在谈到中国90年代以来新左派与自由主义之争时,往往提到这篇文章,我被一些人视作是引发了争论的新左派人物。此事长期令我心中不怿。现在也借这机会,略作说明。应该说,同样是先前喝下的狼奶,驱使我写了《读书札记:关于自由主义》这篇文章。对自由主义并未做任何了解、研究,却已经认定自由主义是很容易导致专制主义的坏东西,于是对批判、否定自由主义的言论分外感兴趣。将所见到的批判、否定自由主义的只言片语归拢,再作一点发挥,就有了那篇《读书札记:关于自由主义》。这样的文章,理应受到尖锐批判。所以,我后来一直感谢徐友渔先生的迎头痛击。 徐友渔先生的驳斥,对于消除那篇文章的恶劣影响起了良好作用,同时也促使我认真地读一些关于自由主义的书。徐先生因对“文革”的批判反思而令我敬重。他的驳斥,让我对自己产生了怀疑。90年代兴起的“胡适热”,也让我觉得应该好好读读胡适。1998年11月,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了欧阳哲生编选的《胡适文集》,共十二册。我立即买了一套。对胡适的较为系统的阅读,改变了我对胡适的看法,也改变了我对中国现代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看法,当然,对自由主义的看法也同时改变。读胡适,也读一些谈论研究胡适的书。唐德刚先生的《胡适杂忆》、胡明先生的《胡适传论》,都令我受益匪浅。那几年,自由主义思想家哈耶克的书,陆续在国内出版。1997年8月,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了王明毅、冯兴元翻译的《通往奴役之路》;1997年12月,三联书店出版了邓正来翻译的哈耶克的代表性著作《自由秩序原理》;2000年9月,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了冯克利、胡晋华等人翻译的《致命的自负》;2001年9月,首都经济贸易出版社出版了邓正来选编并翻译的《哈耶克论文集》;2003年1月,三联书店出版了邓正来翻译的《个人主义与经济秩序》。哈耶克的这些书,我都买了。不过并没有都读。但上下两册的《自由秩序原理》是认真地读了的。对于排出我体内的狼奶,哈耶克的《自由秩序原理》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这本书,让我明白了许多长期弄不明白的问题,纠正了我许多对人性、对社会的错误观念,当然,也让我对自由主义的理念有了较清楚的认识。我感谢哈耶克,也感谢译介者邓正来先生。我没有资格在学理的意义上评说哈耶克。《哈耶克论文集》的扉页后面,是哈耶克的一幅老年照片。脑袋很大,戴着眼镜,留着小胡子,头发白了,小胡子也白多黑少,笑得嘴有点歪。我喜欢这个笑着的小老头。 谈到体内狼奶的排除,我还要感谢旅美华人学者林达。1997年5月,林达的《历史深处的忧虑》由三联书店出版,此为“近距离看美国”之一;1998年4月,林达的《总统是靠不住的》由三联书店出版,此为“近距离看美国”之二;1999年3月,林达的《我也有一个梦想》由三联书店出版,此为“近距离看美国”之三。这三本书,以讲故事的方式,阐释着什么是现代意义上的自由、民主、人权。对于我这样学识浅薄的人,这三本书真是极好的启蒙读物。我要说,读林达的书,亦如有清泉缓缓流入体内,将那些腐臭的狼奶冲走。后来,林达又在国内出版了多种著作。三联书店出版了《扫起落叶好过冬》《像自由一样美丽》和《如彗星划过夜空》(“近距离看美国之四”),云南人民出版社也出版了林达的《在边缘看世界》。这些我都买了。但没有来得及细读。读了那三本“近距离看美国”的书后,我是见到林达的书,连翻都不翻一下就买。我以这种方式表达对林达的谢意、敬意,同时也是想着,这些书,适当的时候,应成为子弟的读物。我接触这些书,是太晚太晚了。而我们的下一代,应该更早地懂得这些书中的道理。 我刚才用了“启蒙”这个词来说明胡适、哈耶克、林达等人的书对我的精神影响。现在想就这个词再说几句。20世纪90年代以来,“启蒙”几乎成了一个贬义词。质疑“启蒙”成为一种时髦。“谁有资格启蒙?”“谁启谁的蒙?”——他们理直气壮地在诘问。更有甚者,大谈“启蒙”的恶果,大谈“启蒙”本身的危险性。时至今日,启蒙当然有种种含义。而我所理解的启蒙,就是“先觉觉后觉”,就是去掉蒙蔽、让人明白,就是照亮精神上的黑暗。这种意义上的启蒙,怎么会过时呢?怎么会没有必要呢?怎么就会有巨大的危险呢?太多的狼奶,让几代人精神上长期处于蒙昧状态。狼奶并没有被我们这一代喝尽。在中国,启蒙的事业仍然任重道远。 在世纪之交的那几年,我胡乱地读了胡适、哈耶克、林达,当然还有其他人论述、讲解自由主义理念的书。这样的阅读,让我多少懂得了一点自由主义,同时情感和理智上,都接受了自由主义。这当然不意味着,我认为自由主义是绝对的真理。不承认人世间有绝对的真理,这本来就是自由主义的题中应有之义。当有人将自由主义视作绝对的真理时,当他把自由主义作为衡鉴人物的唯一尺度时,他其实已经走到了自由主义的反面。而20世纪90年代以来,一些自认为是自由主义者的人,在对鲁迅的批判中,表现的就正是这种反自由主义的姿态。 前面说,是从小喝下的狼奶让我在《鲁迅:晚年情怀》中对胡适做了极为简单粗暴的批判、否定,是从小喝下的狼奶让我在1997年的时候发表了《读书札记:关于自由主义》。现在我想说,现实中的某些自认为是自由主义者的人,他们的话语表现也的确让我疑虑、反感。任何理论,任何主义,任何价值观念,如果简单化、庸俗化、粗鄙化,都会变得很荒谬。90年代以来,中国知识文化界有所谓自由主义者群体在努力发出自己的声音。但这个群体,也是鱼龙混杂的。有的人既具有历史感,又具有现实感;既具有深厚的学养,又具有清明的理性。当这样的人解说自由主义时,当这样的人以自由主义的理念评判历史、观察现实时,往往或鞭辟入里、入木三分,或言近旨远、谈言微中。而也有人,虽然把自由主义的小旗时刻插在后脖颈,但却头脑简单、常识不足、思维混乱;理解能力不足以分辨事物与事物的微妙区别;学术修养清浅得可爱,也清浅得可怜。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宣传自由主义,也以自己的方式糟蹋自由主义。当他们开始糟蹋自由主义时,当他们开始把自由主义简单化、庸俗化、粗鄙化时,我还没有读胡适、哈耶克、林达等人的书,以为被他们糟蹋的自由主义,就是真的自由主义;以为自由主义就是那样简单、庸俗、粗鄙。李泽厚先生发明了“蒙启”这个概念,他说五四是启蒙,“文革”是“蒙启”。所谓“蒙启”,就是“启蒙”的反面,就是以“启蒙”之名让人精神上的蒙蔽更甚。那些糟蹋自由主义的人,那些把自由主义简单化、庸俗化、粗鄙化的人,本意也是要人们认同自由主义的,本意也是在“启蒙”,但至少对于我,他们事与愿违。对于我,他们干的是“蒙启”的勾当。他们没有让我亲近自由主义,相反,对自由主义的误解更甚,对自由主义的反感更甚。狼奶可以以马克思主义的名目出现,也可以以自由主义的名目出现。读那些把自由主义简单化、庸俗化、粗鄙化的文章、著作,我等于又一次吞咽狼奶。旧狼奶上又添新狼奶。——我之所以在1997年发表了《读书札记:关于自由主义》这篇文章,与这也有些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