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新文化运动期间,周作人与鲁迅、陈独秀等新文化人一起,激烈批判儒家的纲常伦理和旧礼教思想。而从五四落潮后到一九四○年代,周作人也与胡适、陈独秀等,一再对儒家思想进行理性的再评价。在此期间,周氏曾指出:“我自己承认是属于儒家思想的,不过这儒家的名称是我所自定,内容的解说恐怕也与一般的意见很有些不同的地方。”①那么,周氏所自定的是怎样的一种儒家?其解说的内容与一般的意见到底有何差别?这些差别与周氏自身思想的发展又具有怎样的内在关联?本文拟从一九三○、四○年代周作人对儒家的论述入手,考察周氏对儒家相关思想的选择及其与自身思想发展的关系,从一个侧面探勘动乱时代的知识者思想言说的复杂性。 周作人之言及儒家,往往从自己对儒家典籍的接受谈起。比如对于《论语》,周氏说:“其最得受用的乃是孔子教诲子路的话,即是知之为知之这一章。”②在他看来,“知之为知之”一章所体现的孔子“重知”的态度是中国最好的思想③,而他也屡屡以此作为自己追求的境界。因而,在五四落潮后,周氏宣称:“现在唯一的欲望是想多求一点知,尽我的微力想多读一点书,多用一点思索,别的事且不要管。”④为此,他尤其推崇希腊古哲追求学问的精神,指出:“‘哲学’(Philosophy)本来是从希腊文的philosophia演变出来的,本是‘爱智’的意义。philos是‘爱好’,sophia是‘智慧’的意义。”⑤到了1934年,周氏更认为:“自己觉得文士早已歇业了,现在如要分类,找一个冠冕的名称,仿佛可以称作爱智者,此只是说对于天地万物尚有些兴趣,想要知道他的一点情形而已。”⑥而在1937年“七七事变”之前,周氏又说:“希腊古哲有言曰,要知道你自己。我们凡人虽于爱智之道无能为役,但既幸得生而为人,于此一事总不可不勉耳。”⑦不难看出,在周氏这里,孔子“重知”的态度与希腊古哲的“爱智之道”其实是一回事。 然而,彼时周作人所谓“重知”或“爱智之道”,其所指涉的内容,主要是儒家基于“情理”(“人情物理”或“物理人情”)之上的认识与评判之道,而非治国平天下的“教条”、“政治哲学”或者“圣学”及其“时文”。诚如周氏指出:“我觉得中国有顶好的事情,便是讲情理,其极坏的地方便是不讲情理。随处是物理人情,只要人去细心考察,能知者即可渐进为贤人,不知者终为愚人,恶人。”⑧在他看来,作为三代圣贤思想的集大成者,孔子正是讲“情理”的典范,他不是耶稣而是苏格拉底之类的人,也与后世禅化的宋儒不同;而《论语》里边“有好思想也是属于持身接物的,可以供后人的取法,却不能定作天经地义的教条,更没有什么政治哲学的精义,可以治国平天下”⑨。与此相对应,周氏肯定颜习斋在《性理书评》中关于“宋儒是圣学之时文”的评判,认为宋儒“讲学诸公只好说体面话,非如三代圣贤一身之出处一言之抑扬皆有定见”⑩。 显然,在周作人那里,无论“教条”、“政治哲学”或者“圣学”及其“时文”,其所针对的正是后世儒教徒尤其是宋儒的思想,而它们都是孔子所讲“情理”的对立面。对于儒家的学问和思想,周氏的品评标准诚如马时芳《朴丽子》所云: 学不知道,即上文所谓学焉而不得其通,任是圣经贤传记得烂熟,心性理气随口吐出,苟不懂得人情物理,实在与一窍不通者无异,而又有所操持,结果是学问之害甚于剑戟,戴东原所谓以理杀人,真是昏天黑地无处申诉矣。(11) 之所以强调儒者须懂得“人情物理”,是因为周氏确信,“懂得人情物理的人说出话来,无论表面上是什么陈旧或新奇,其内容是一样的实在,有如真金不怕火烧,颠扑不破,因为公正所以也就是和平”。由此,周氏认为中国思想界符合此标准的三贤是王充、李贽和俞正燮。三贤之中,李贽虽以思想得祸,其人看似很激烈,但“他的思想倒是颇为和平公正的”,因为“他知道真的儒家通达人情物理,所言说必定平易近人,不涉于琐碎迂曲也”(12)。在此标准下,周氏开列的明清以降思想家实际上还包括了王阳明、袁中郎、钟伯敬、金圣叹、傅青主、冯班、蒋子潇、龚定庵等(13)。 在周作人看来,上述思想家都属于非“正统派”的儒家。与此相反,“黄梨洲顾亭林孙夏峰王山史都是品学兼优的人,但他们的思想还是正统派的,总不能出程朱陆王的范围”(14)。实际上,在周氏那里,程朱与陆王也终究有别:“老实说,我是不懂道学的,但不知怎的嫌恶程朱派的道学家,若是遇见讲陆王或颜李的,便很有些好感。”(15)有鉴于此,在明清以降的儒家学者中,周氏声称最佩服的除李贽外,另两位是郝懿行与焦循。尤其对于焦循,周氏以为,“焦君的学问渊博固然是很重要的原因,但是见识通达尤为难得,有了学问而又了解物理人情,这才能有独自的正当的见解”(16)。说白了,周氏之看重非“正统派”的儒家,正是他们基于“情理”之上的“见识通达”和“独自的正当的见解”。 所谓非“正统派”的儒家,亦即彼时周作人一再肯定的“古来的儒家”或“粹然儒者”。1940年,在《汉文学的传统》一文中,周氏分辨了孔孟等“古来的儒家”思想与后世儒教徒的不同:“汉文学里所有的中国思想是一种常识的,实际的,姑称之曰人生主义,这实即古来的儒家思想”;而“后世的儒教徒一面加重法家的成分,讲名教则专为强者保障权利,一面又接受佛教的影响,谈理性则走入玄学里去,两者合起来成为儒家衰微的缘因”。周氏这里所谓“后世的儒教徒”,指的是以董仲舒为代表的汉儒和以程朱为代表的宋儒。与此同时,为了说明“古来的儒家”与非“正统派”的儒家相通,周氏引用了焦循《易余龠录》卷十二中的一段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