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109.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6152(2013)01-0073-07 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文坛,有一位日本文艺理论批评家因鲁迅的译介而在中国颇受青睐与推崇。尤其是他的代表作《苦闷的象征》,一时间成为中国文坛最为畅销的书。这个人就是厨川白村。鲁迅不仅翻译了他很多著作,而且在文章中还经常谈到他。如在《〈苦闷的象征〉引言》中,就曾评价厨川说: 作者据伯格森一流的哲学,以进行不息的生命力为人类生活的根本,又从弗罗特一流的科学,寻出生命力的根柢来,即用以解释文艺——尤其是文学。然与旧说又小有不同,伯格森以未来为不可测,作者则以诗人为先知,弗罗特归生命力的根柢于性欲,作者则云即其力的突进和跳跃。这在目下同类的群书中,殆可以说,既异于科学家似的专断和哲学家似的玄虚,而且也并无一般文学论者的繁碎。作者自己就很有独创力的,于是此书也就成为一种创作,而对于文艺,即多有独到的见地和深切的会心。① 此外,在《〈出了象牙之塔〉后记》中,鲁迅又说: 但从这本书,尤其是最紧要的前三篇看来,却确已现了战士身而出世,于本国的微温、中道、妥协、虚假、小气、自大、保守等世态,一一加以辛辣的攻击和无所假借的批评。就是从我们外国人的眼睛看,也往往觉得有“快刀断乱麻”似的爽利,至于禁不住称快。[1]268 或许这两段鲁迅评价厨川的话,影响力太大了的原因吧,时至今日,很多中国读者的眼中,一提到厨川,依旧只有这一富于“独创性”的“战士”的形象。然而笔者研读完《厨川白村全集》后发现,其实在“战士”厨川的光辉形象背后,似乎还隐藏着一个犹豫、踌躇更或是苦闷的厨川。而且鲁迅生前似乎也意识到了厨川的这一苦闷,只是颇费了些周折。不过一番周折后,鲁迅不仅准确的理解了厨川内心的苦闷,而且还基于这一理解,鲁迅的情绪也开始了“左倾”。而这一鲁迅与厨川的内心对话过程,恰恰是我们这些年的鲁迅研究所忽视掉的地方。为了立体展现鲁迅与厨川心灵对话的全过程,本文计划先从打破中国学界多年以来一直抱有的“战士”厨川白村的形象着手。 一、先从一个“傲慢”的书生讲起 厨川白村,原名厨川辰夫,号“血城”、“泊村”,在文学创作中主要用“白村”。据《近代文学研究丛书》记载[1]276-284,白村于明治十三年(1880)生于日本京都市,是厨川磊三与和田氏的长子。不过“据白村的家族及亲友讲,辰夫是个养子”。只是这养子的身份并没有给他的童年带来什么不幸,反而因他是一个“独生子从小就受到父母的特殊关爱”[1]276,且因其父厨川磊三曾为京都府劝业科和大阪市货币局的官员,所以家境一直不错。直至厨川长大成人,生活环境都很优越。或许他后来语言犀利刻薄,总有一点傲慢之气也和他的这一成长经历有关。当然,他的傲慢不单单来自家庭环境的优越,也与他个人亦非常优秀有关。17岁考入第三高等学校(现京都大学),后又顺利地升入东京帝国大学英文科。入学后又因其成绩优异而于明治三十六年被选为学校的“特待生”。尤其让他感到骄傲的是,在毕业典礼上他还得到了天皇授予优秀毕业生的纪念银表。当时日本天皇在国民心中的地位非比今日。不难想象,这一经历对于一个刚刚要毕业的大学生来说,是多么值得感怀的事。如他在回忆录中就说: 今天学校举行了毕业典礼。竟然天皇陛下也莅临仪式了。我做为文科毕业生总代表,先从校长那里接过了毕业证书。又作为优秀毕业生,走到天皇陛下的前面,从他身边的侍从那里接过了天皇赐予的银表。在毕业仪式上,我一直都站在天皇陛下的旁边。接受银表时,我还走到距陛下不足两个坐席远的地方,给天皇深深鞠了一躬。天皇龙颜甚威严且亲切,还对我还以微笑,令小生深感荣幸。[2] 这一学业上的成就,让从中学时代开始就发表文章且小有名气的厨川毕业后毫不犹豫地就报考了研究生,且有幸师从于刚从英国留学回国不久的夏目金之助(即后来的大文豪夏目漱石)研究英国文学。 不过在厨川读研究生期间,他的家境似乎发生了很大变化,因为经常有人看到他“粗茶淡饭,衣衫褴褛”的身影。而且为了筹措学费,他还在业余时间经常外出去教授外国人日语。尽管如此,他还是没能等到研究生毕业就退了学,于1900年3月,远赴熊本五高(现熊本大学)任教去了。 据他在熊本大学教过的学生回忆,厨川傲慢的态度并没有因境遇的改变而有所节制。因为到任后不久,厨川很快就又以“辛辣尖酸刻薄”而成名。不过据他的学生讲,厨川“上课时一句废话都没有”,甚至讲义稿都精炼到几乎不用修改就可以出版的程度而深得学生们的爱戴。或许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一种激情与勤奋的治学态度的原因吧,到任后不久,厨川就写成了轰动一时的鸿篇巨著《近代文学十讲》[3],给当时的学界带来了很大的冲击。因为继他的这本《近代文学十讲》之后,日本文坛出现了很多题为《××文学十讲》或《××文学十二讲》的论著,足见其影响之大了。 此后,厨川迎来了他作为文学者最辉煌的时期。继《近代文学十讲》后,他又密集地出版了十余部兼具学术性与文艺性的著作。如《文艺思潮论》《印象记》《出了象牙之塔》《近代的恋爱观》等。在这些作品中,厨川不仅系统地论述了近代欧美文学的文艺思潮流派,还借助这些文字,展示出了他特有的一股批判社会的决绝之精神。这让他不仅赢得了很多忠实的读者,且引领了整个大正时期的文艺批评之潮流。 不过这也让原本就高傲不逊的厨川,似乎变得更加高傲不逊了。尤其对那些所谓低俗的、来自民众的东西,极为鄙视。据当年在他身边生活过的人回忆,1915年,他因细菌感染而必须要做截肢手术时,曾对旁边的人说:“希望我是一只超凡脱俗、高洁典雅的白鹭”,“失去双腿虽然是痛苦的,但这样一来也可以与那些低俗之众区分,未必不是一件好事。”(第4卷,第447页)足见其傲气之盛了。但他可能没有想到,短短数年后,恰恰就是因为这条失去自由行动能力的双腿,让他在一九二三年的关东大地震中,未能逃脱海啸的冲击而英年早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