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10.9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973(2013)02-0024-04 鲁迅是20世纪中国最伟大的文学家和思想家。但在当今中国,对鲁迅的理解是各式各样的。其中有的对鲁迅采取颠覆的态度。他们的“理由”之一,就是认为鲁迅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批判太厉害了,几乎就是全盘否定;而20世纪中国文化出现所谓“断裂”,跟包括鲁迅在内的五四新文化先驱者们的“激进”大有关系。最近中国又掀起“国学热”,提倡传统文化的研究,于是对鲁迅和“五四”的批评的声音也就加大了。这种社会现象很复杂,这里不可能展开讨论,我只想回顾一下鲁迅对中国传统文化转型的一些思考,特别是他所关注的科技发展和人性的关系问题。也许从这里也可以了解鲁迅作为思想家的特别之处。 鲁迅对传统文化的确是采取彻底反对和批评的立场的,他认为这是文化转型的必要过程。鲁迅对传统文化有一种整体感受,他基本上认为中国传统文化是不尊重人的,是缺少活力的。当传统作为一个整体仍然拘跘着社会进步时,要冲破“铁屋子”①,鲁迅只好采取断然的态度,大声呐喊,甚至是矫枉过正。鲁迅把传统的中国文化作为一个整体来批判,他对传统文化中封建性、落后性的东西批判得非常厉害,完全不留情面,不留余地。但这是为了打破封建禁锢,提醒人们不要落入复古的老套。可以说鲁迅是全盘否定传统,但是这种全盘否定,是有历史理由的。② 鲁迅对中国文化的了解和体验是非常深刻的。他认为中国文化最大的病,是对人的压抑,对个性对生命的压抑,对创造力的压抑,“老大的国民尽钻在僵硬的传统里,不肯变革,衰腐到毫无精力了”③。所以,他要猛烈攻打,冲破传统的束缚。鲁迅总是从如何“致人性以全”④的角度考虑社会问题、文化问题,他的任何激烈的批判都是着眼于人性的复归。 鲁迅也并不讳言自己的“偏激”,他是要通过某种必要的“偏激”来打破禁锢,激活思想,引导解放。鲁迅太了解中国的国情,太了解中国文化的弊病了。他说:“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个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容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没有更激烈的主张,他们总连平和的改革也不肯行。”鲁迅甚至还说,在中国办一件事太难了,连“搬动一张桌子也要流血”⑤。这也是一种体验,一种整体性的把握,鲁迅对中国人,对中国的文化的利弊,的确看得很透。中国传统文化中确实有很多糟粕,整体上很难适应现代中国的变革需要。鲁迅对于传统文化的现代转型,是有怀疑、有焦虑的。⑥ 那种认为鲁迅和五四一代人的偏激造成了中国文化“断裂”的观点是浮浅的,这种指责也是缺少历史感的。如果我们能够回到上个世纪初那种特定的历史语境来讨论问题,就比较能够理解鲁迅对于传统的攻打,他那种决绝甚至是偏激的批判态度,同时也不会忘记鲁迅“偏激”反传统的另一面——对文化转型的探求的贡献。 鲁迅对文化转型的焦虑与思索,涉及面很广。我这里就其中一点来讨论,那就是鲁迅早年对现代“文明病”的感悟,以及对科技发展与人性关系的思索。他在一百多年前的思考,现在看来是非常有价值,甚至在当今也还有尖锐的警示性的,好像就是针对当下中国的情形来说的。 鲁迅年轻的时候在南京水师学堂学水手,后来到日本学医。他最初是理工科出身的,后来为了疗救国民精神,才立志转向文学创作。鲁迅其实最有资格从科技与人文的“结合部”来谈论问题。他早年非常关注世界科技的发展,甚至写过很多与科技有关的文章,比如《中国地质略论》、《科学史教篇》、《文化偏至论》等等,都是20世纪初写的,当初影响不大,后来几乎不为人所知。但今天看来,这些论著都很“前卫”。鲁迅提出的问题仍然缠绕和警示着我们,这位文化巨人留给我们的思想资源值得珍视。 鲁迅写这些文章的时候,中国非常落后,经济上贫弱不堪,文化上精神上也几乎垮了。不少先驱者提出向西方学习,期盼能“科技救国”。也有人看出西方文明很多弊病,认为只有东方文明最好,幻想最终还是要靠东方文明来“挽救”世界。鲁迅在诸多争论中显得比较独立。他不反对学习西方,科技兴国,但更看重的是“立人”。鲁迅在《文化偏至论》中提出,“将生存两间,角逐列国是务,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若其道术,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⑦。他认为“立人”是“立国”的前提。鲁迅所要“立”的“人”,当然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国民”、“良民”,而是具有健全独立人格的新人,这种新人脱离了旧的传统道德的束缚,又能摆脱过于物欲化的现代文明的利诱。我们当然不必理解为科技和“立人”是对立的,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也不能实用主义地断言,必须先把科技搞上去,经济大发展了,回过头来再考虑人的精神问题。鲁迅是人文学者,他的意见是在科技发展的同时更注重民族精神的重建。一百年前,鲁迅看到了科技的发展是世界性大趋势,必然极大地改变世界,包括改变中国。这是不可逆的趋势。但他高明之处在于,当普遍地举起双手欢迎科技时代到来时,当科技极大地改变世界并给人类物质生活带来便利时,鲁迅似乎先知先觉地感觉到这个改变可能是有正负两方面的。一方面,科技进步当然是可以给世界带来好处,鲁迅说那是照耀世界的神圣之光,科技带来的物质文明是人类社会进步的一翼。但鲁迅又说,不能过高地评价科学对国民精神改造的价值,不是科技发达了,生活质量就高了,人的素质就高了。他甚至怀疑科学、物质文明无节制地极大发展,可能会构成对人生的一种“威胁”。他提醒如果片面地追求科学和物质文化,可能带来负面的影响和潜在的危害。这些观点在《科学史教篇》和《文化偏至论》两篇文章中得到充分的阐述。当时是在1907年,“五四”新文化运动还没有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