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反映性”的诗?抑或“创造性”的诗? 袁可嘉(1921-2008)曾在《诗与民主——五论新诗现代化》(1948)一文中阐明:“作为文化形态时民主的本质及它与诗的关系。”①毋庸说,他这里所使用的“民主”并不是一般的政治概念。根据他的说法,民主文化的特质“可以笼统地被描写为从不同中求得和谐”。“无论把民主定义为外观的文化模式或内在的意识形态,它都具有几种特性”②。他还做了进一步的说明,要是把这些特点适用于现代化的诗,那么,它应该是辩证的(作曲线行进),包含的(包含可能融入诗中的种种经验),戏剧的(从矛盾到和谐),复杂的(因此有时也就显得晦涩),创造的(“诗是象征的行为”),有机的和现代的。 他还在同一文章里的《从机械的反映到有机的创造》这一章节里,作了更为详细的阐释,他写道:在诗的领域里,我们有一个标准可以用来分别“反映性”或“创造性”的诗作,那即是鉴别我们从诗作所获得的感动,究竟是来自我们对作者的创作动机的同情,抑来自诗篇的独立的客观价值。 这种看法大概是在当时流行的新批评主义中的所谓“意图谬误”、“感受谬误”这些观点的影响下形成的。虽然作为文学批评,现在对于“新批评”本身可以说过于片面、已经过时了,但是,作为一种地道的作品本体论,“新批评”有些观点至今仍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特别是对文本分析所起到的作用。 袁可嘉还指出,“反映性”与“创造性”此二种诗歌的差别在于机械地反映的外在现实主义与有机地创造的内在现实主义的区分。在内在现实主义者的眼中,诗不是机械地反映时代的工具,而是有机地创造民主价值的行为。我认为,凡是一首好诗,多少总有此两种因素。当我们阅读一首诗时所获得的印象是“反映的”还是“创造的”,则取决于其因素的多寡。因此,在诗歌的领域里,我并不认为这种观点是唯一的标准。但尽管如此,袁可嘉的诗论仍然具有参考价值,因为它促使我们重新思考诗歌语言的特质与作用,尤其是什么样的当代诗能够给予读者某种现实感或者现实质感等具体的问题。 二、唤起人的恐惧及怜悯——郑小琼的诗 进入新世纪以来,底层文学中的所谓打工诗歌逐渐兴盛起来。尤其是郑小琼(1980-),她写了大量反映打工生活的诗歌,越来越引起诗坛内外的广泛关注。她的早期诗歌多半是属于反映社会景象的“反映性”诗歌。下面是她的早期代表作之一: 在流动的人与流动的产品间穿行着/她们是鱼,不分昼夜地拉动着/订单,利润,GDP,青春,眺望,美梦/拉动着工业时代的繁荣/流水线的响声中,从此她们更为孤单地活着/她们,或者他们,互相流动,却彼此陌生/在水中,她们的生活不断呛水,剩下手中的螺纹,塑料片/铁钉,胶水,咳嗽的肺,辛劳的躯体,在打工的河流中/流动……在它小小的流动间/我看见流动的命运/在南方的城市低头写下工业时代的绝句或者乐府。(《流水线》) 如果把这首诗与舒婷的同名诗《流水线》(1980)相比较,诗中所表达的现实感就有质量上的差别。当然,两者都可以说是两位诗人在做工时,对现实处境的切实感受。舒婷的《流水线》如下: 在时间的流水线里/夜晚和夜晚紧紧相挨/我们从工厂的流水线撤下/又以流水线的队伍回家来/在我们头顶/星星的流水线拉过天穹/在我们身旁/小树在流水线上发呆//星星一定疲倦了/几千年过去/他们的旅行从不更改/小树都病了/烟尘和单调使他们/失去了线条与色彩/一切我都感觉到了/凭着一种共同的节拍//但是奇怪/我唯独不能感觉到/我自己的存在/仿佛丛树与星群/或者由于习惯/或者由于悲哀/对本身已成的定局/再没有力量关怀(1980年1-2月) 舒婷这首诗表现了诗人自我意识的觉醒及主体精神的发现。80年代的读者能够通过她的诗听到一个人发出的真实声音。其现实感来自作者的浪漫抒情方式。她虽然对个人被异化的命运发出感叹,但诗里也洋溢着一种向往精神自由的气氛。这种气氛也与时代的气息相符。这就是其现实感的来源。 郑小琼的《流水线》表达得更为现实。诗人以犀利的眼光观看风景,凝视物体与人体的关系及人的存在。作者欲舍去个人的感伤抒情,却非常形象地把一种风景呈现在读者面前。这已不仅是一个打工生活的景象。这种风景是由诗人观看、转化而创造出来的。为此,它洋溢着只有诗歌语言才能表达的现实感。它既具有“反映性”又不乏“创造性”。 近年以来,郑小琼的诗歌表达出更为丰富而深厚的内涵。她的诗常常会使我们感到某种恐惧与怜悯。亚里士多德曾经指出,“悲剧是通过恐惧与怜悯实现情感的净化”(见《诗学》),还说明“恐惧是对于将要发生的毁灭或充满苦痛的坏事的表征所产生的一种痛苦或混乱”,“怜悯是当你看到一个人,虽不应遭到如此的噩运,却招致了毁灭或充满苦痛时所感受到的一种苦痛”(均见《修辞学》)。换言之,能够唤起人的“恐惧”与“怜悯”的文本不仅具有悲剧性,而且又具有噩运临头从而牵涉到自己及他者的一种预见。郑小琼的诗与其他机械地反映“底层”生活的打工诗歌不同,它能使读者感到你不久就将亲身体会这种关联着人存在本身的一种恐惧。但是,我还想强调,她的诗唤起的不仅仅是恐惧与怜悯,还有依稀可见、未成形的希望或期待。下面是郑小琼的近作《纯种植物》。 愤怒与悲伤只剩下冷漠的化石/大地的深处 黑鸟剪断光亮/草叶在泥里腐败 自由是一株/纯种植物 拒绝定语的杂交/暴力摧毁着平静的心灵/思想的鱼在沙中寻找安全/无名花朵的蓓蕾间/聚集着自由野蛮的力量/它独自撑开黑暗的铁皮房/它张开的瞬间 风/带走我所有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