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先锋诗歌20年:想象力方式的转换》一文中,批评家陈超提出可从想象力“范式”转换的角度,考察近二十年来中国当代先锋诗歌的内在线索。他首先辨析了20世纪80年代新生代诗歌两种基本想象力范式——“日常生命经验型”和“灵魂超越型”,继而重点论述了90年代之后出现的一种综合性、个人化“历史想象力”的价值。所谓个人化的“历史想象力”,简单说,具有“异质混成”的性质,“是指诗人从个体主体性出发,以独立的精神姿态和话语方式,去处理我们的生存、历史和个体生命中的问题”。在修辞的层面,它有多种表现,如扩大文体的包容性,能强有力地处置各类“非诗”经验,由抒情转入深层的叙述,怀疑、反讽、对话因素的普遍渗入,以及不同语言类型的杂糅与扭结等。由此出发,先锋诗歌得以在文学话语与历史话语,个人化的形式探险与宏阔的人文关怀之间,建立起一种彼此激活的能动关系。当然,陈超没有忘记勾勒90年代末至今诗歌想象力的种种新变,但这不影响如下的判断:“我对未来先锋诗歌走向的瞻望,也不会离开以上的历史想象力的向度。”① 可以说,个人化“历史想象力”的提出,具有盖棺定论的性质,意图超越诗人群落的分化及流行的诗学标签,拨开纷乱的表象,对先锋诗歌进行一次综合性的价值指认。这种指认不仅是历史的总结,也可看作是一种历史的建构、一种主动的价值期待,背后蕴含了一代人特有的精神立场,即:在所谓“后现代”多元、相对的氛围中,人文知识分子固有的批判责任和精神品质,如果想继续保有活力,必须与一种开放的、容留的、论辩的活泼心智相结合,才能获得具体的历史现实感。在市场化时代,这似乎又是边缘化的诗人群体唯一可能的选择了。这一指认包含了吁求与批判的曲折含义,在历史及价值的层面,都具有相当的涵盖力、说服力,但沿着这条富于启发性的线索,或许还可以进一步追问的是:在近二十年的思想及文学的谱系中,上述人文立场存在的前提和条件是什么?在当下情境中,这种立场在自我说明之外,是否还具有充沛的活力?同样,为它所哺育的个人化“历史想象力”是否自明?为了回应新的思想及生存问题,“历史想象力”是否存在内在的限制,又该怎样突破限制?这一突破又将伴随了怎样的困境? 这一系列追问并非出于“为赋新词”的批评强迫症,因为在某种意义上,部分当代诗人颇具抱负的写作,已将这些问题推至了前台。尤其近年来,一些体制庞大的长诗、组诗相继出现,暗示了当代诗歌内部能量在重新聚合,或许会将新的前景、问题挤压出地平线。这些大体量的写作,一方面延续了“历史想象力”的动能,保持并拓展了个人与历史之间异质混成的开放;另一方面,诗人也试图进入历史内部,通过重构诗歌的位置和形式,来获得某种总体性的驾驭、洞穿能力。换言之,“历史”二字不仅是想象力的一种修饰或限定,同时也是一个大写的“宾词”,也是想象力必须与之遭遇、缠斗的对象。“稗史”的视角、个人化的诗艺、人文主义立场与历史这个庞然大物之间的紧张,乃至“历史想象力”本身的伦理暧昧性,在缠斗中也得到了更为戏剧化的展现。本文尝试以诗人柏桦的《水绘仙侣》、“史记”系列,西川的《万寿》,萧开愚的《内地研究》,欧阳江河的《凤凰》等作品为个案,在简要评述的基础上,探究一下“历史想象力”在当下遭遇的顿挫及展示的可能。 2007年,诗人柏桦复出诗坛,先后抛出两部大作品:《水绘仙侣——1642-1651:冒辟疆与董小宛》与“史记”系列(包括完成的《史记:1950-1976》、《史记:1906-1948》,《史记:晚清至民国》以及计划中的“从改革开放到现在”)。前者,以明清易代之际的冒辟疆与董小宛为题,着力刻画他们婚后在“水绘园”中的红尘生活,从“家居”写到“食”、“茶”、“香”,写到“水绘雅集”,乃至离乱与疾病、死亡与宗教,似乎要为乱世之中的文人发明一部“思想与生活的总志”;后者,则更为雄心勃勃,从晚清贯穿当代,要揭开时代总体性的帘幕,暴露出各色人物及日常琐事的荒诞,有评论者就用“小人物的喜剧”来概括“史记”系列的全体②。 尝试以诗著史,两部作品分享了同样的抱负,在写作方式上,也都具有类似“准学术”的性质:不仅材料和灵感来自相关文献、学术及报刊的研读③,大量注释文本肆无忌惮的穿插,也带来了一种诗歌、笔记、笺注充分互动的文体效果。以《水绘仙侣》为例,全诗不足两百行,而99个注释的字数就多达十万。而注释的功能,也不限于词句、典故的解释,更多情况下,柏桦挥霍了“文抄公”的能力,顺手拈来,拉杂敷衍,将各种相关及不相关的史料、诗文、故事、评论,进行编辑、剪贴,合成恣肆汪洋的一片。诗文本与注释文本既相互配合,又可彼此“引爆”,成为独立的阅读空间。而在“史记”的写作中,“准学术”态度进一步落实为考据式的转述,柏桦声称自己的作用,尽量像T.S.艾略特所说的,像一个催化剂白金丝那样,“只是促使各种材料变成诗”,保持自身中性,并不介入其中: 我必须以一种“毫不动心”的姿势进行写作,我知道,我需要经手处理的只是成千上万的材料(当然也可以说是扣子),如麻雀、苍蝇、猪儿、钢铁、水稻、酱油、粪肥……这些超现实中的现实有它们各自精确的历史地位。在此,我的任务就是让它们各就各位,并提请读者注意它们那恰到好处的位置。④ 冷静、克制的“零度风格”,的确是“史记”留给读者的突出印象。但“毫不动心”的转述姿势,其实接近于一种佯装,因为片段的选择、编辑、加工,本身正是一种介入方式,仅举一首较短的《语文考试题》,佯装的效果不言自明: 1975年,上海育才路小学学生 为自己的语文考试出了一个命题: 为什么说西郊公园展出我国自己捕的大象, 是对林彪、孔老二的有力批判? 教师一听觉得很好,就组织学生讨论。⑤ 如果说90年代诗歌的“历史想象力”,主要体现为语言的包容与伸缩,那么柏桦的“诗史”写作,在题材、体式、语言、主体位置等几方面,无疑向前跨越了很大一步。历史学家李孝悌就感叹,自己以前对“毛时代”也有相当阅读,但作为专业研究者,未想“事隔多年之后,再读到柏桦兄这本《史记:1950-1976》,竟然读出更多历史的纵深”⑥。篇幅所限,关于两部作品的文本成就,这里不能援引更多诗例,做具体的展开,但有一点值得注意:自《水绘仙侣》问世,周边的批评家似乎就热衷在后现代“历史书写”的脉络中,为柏桦的尝试量身定位。江弱水就这样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