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D81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9550(2013)04-0125-18 一、引言 目前在美欧等西方社会被广泛使用的“伊斯兰恐惧症”(Islamophobia,简称“恐伊症”)一词,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开始在媒体、学术报告中出现时,仅仅是作为一个“伊斯兰(Islam)”与“恐惧症(phobia)”的合成词而笼统地指涉各种“对伊斯兰教和穆斯林非理性的歧视、恐惧和仇恨”,①并非一个严谨的社会科学概念。然而,随着西方国家与伊斯兰世界围绕恐怖主义、移民和其他外交争端而产生的矛盾日益严重,西方社会对伊斯兰文明负面、僵硬的认知也一再扩散,使得对“伊斯兰恐惧症”做更为精确的定义成为可能。恐伊症实质上代表着一种思维定势,即将各种涉及穆斯林的社会问题和公共危机,统统简化为“伊斯兰威胁”,其最极端的表现,是声称伊斯兰教信仰本质上就是“反西方”和“反现代化”的,并认为穆斯林是潜在的“麻烦制造者”。②根据2006年《华盛顿邮报》暨ABC新闻的一项调查,相信“伊斯兰教助长了针对非穆斯林的暴力行为”的美国人比例为33%。③而根据盖洛普公司2009年的统计,有27%的美国人认为穆斯林不爱好和平。④可见,“恐伊症”虽然与西方历史上的排外主义(xenophobia)、种族主义(racism)等歧视性的意识形态有诸多共同点,但其独特之处是更加明确地把“伊斯兰”作为意识形态标签,将其贴在广大穆斯林身上,将高度多样化的伊斯兰世界想象成同质化的“铁板一块”,并以此划分“我们”与“他者”、“朋友”与“敌人”。恐伊症的膨胀既是西方自中世纪以来仇恨、鄙视穆斯林的文化传统的某种延续,也是当代美欧等国家和地区政治、经济遭遇危机时社会思潮激进化的表现,从一个侧面体现了全球宗教政治化和政治宗教化⑤的趋势。 与深受穆斯林移民问题困扰并业已成为恐伊症的“重灾区”的西欧国家相比,美国的“恐伊”情绪显得相对温和。然而,一方面,原本仅是一种文化偏见的反穆斯林思想之所以被逐渐政治化,最后演变为一种宗教歧视色彩浓重的意识形态,是美国霸权运作的结果;而逐渐被嵌入美国霸权意识形态之中的恐伊症,对美国霸权的演进产生不容忽视的反作用,甚至有观点称,(由美国学者、决策者和媒体共同炮制出来的)所谓“伊斯兰威胁”,已经“取代了共产主义,成为美国的头号敌人”,⑥以填补因苏联解体而产生的“威胁的空缺(threat vacuum)”,⑦并驱动美国霸权的继续扩张。因此,伊斯兰恐惧症与美国霸权的互动,是一个物质力量与精神力量交互作用,驱动社会变迁的复杂过程。⑧另一方面,作为一个垄断着话语霸权的超级大国,美国社会中的众多“恐伊”思想不断通过媒体、电影和学术作品影响着西欧甚至不少非西方国家对伊斯兰教的态度,通过血腥的奥斯陆爆炸枪击案来宣示其反穆斯林思想的挪威狂人安德斯·布雷维克(Anders Behring Breivik)就承认其深受美国众多反伊斯兰作家的影响。⑨因此,梳理美国霸权的演进与恐伊症的复杂关系,无论对于认清恐伊症的来龙去脉,还是对于研判美国霸权的走向,都具有重要意义。 二、美国霸权的崛起与“伊斯兰恐惧症”的缘起 (一)美国对穆斯林歧视的文化根源 美国文化传统中对伊斯兰世界的歧视,其源头应追溯至中世纪基督教欧洲对伊斯兰教的负面印象。由于伊斯兰的教义中包含着对基督教信仰的挑战,而且伊斯兰帝国崛起后,先后向伊比利亚半岛和中欧进行扩张,对欧洲国家造成实际的安全威胁,因此,宗教上的仇恨与地缘政治上的对峙,使以基督教作为“母体”的西方文明逐渐积累着对伊斯兰世界的反感与排斥。早在十字军东征时期,欧洲人的这种反伊斯兰教思想已经得到较为显著的表现。而随着西欧走出中世纪并迈向现代化,所谓“西方的崛起”的进程宣告开启。与此同时,在作为伊斯兰教信仰的“中心”的中东地区,虽然以伊斯兰教传统护卫者自居的奥斯曼帝国在苏莱曼大帝的治下缔造了伊斯兰世界的又一辉煌盛世,但早在16世纪,奥斯曼帝国已经在各种社会、政治问题的交织中显露出衰落的迹象,尤其是在1683年攻占维也纳失败后,奥斯曼帝国非但彻底失去了对外扩张的能力,甚至逐渐沦为“欧洲病夫”。⑩因此,伊斯兰世界对西欧所构成的地缘政治威胁趋于弱化。更重要的是,包括北非、南亚和东南亚在内的众多穆斯林聚居地,渐次成为欧洲强国的殖民地。而在此过程中,英、法等殖民国家为了显示其殖民政策的“合法性”,经常渲染穆斯林等“东方人”的蒙昧和落后,并宣称他们是注定“只能被统治”(11)的人群。西欧与伊斯兰世界之间力量对比的变化,构成了“欧洲中心主义”膨胀的重要刺激因素。于是,旧有的基督徒对穆斯林的敌视,与自诩为“理性和文明”的西方人对“愚昧和野蛮”的“东方人”的蔑视,逐渐叠加、杂糅在一起,使得对伊斯兰世界的负面印象逐渐成为西方文化的一部分。正因为现代西方人对“自我”和“他者”的认知和区分从来都是“新旧宗教”、“新旧思想”(12)相混合的产物,因此,这种为爱德华·萨义德(Edward Said)所批判的“东方主义(Orientalism)”文化传统,构成当代西方反伊斯兰教意识形态的文化根源。 作为西方文明特殊而重要的一员,美国在崛起的过程中也不断对“东方主义”的传统进行传承和发展。一方面,移居北美的欧洲人得以在新大陆较为宽松的宗教环境中发展基督教信仰。尤其是,大批清教徒带着饱满的宗教热情在北美扎根,甚至提出过要在新大陆建立“山巅之城”的宏愿。因此,对于许多早期的北美移民来讲,“敬事上帝、保持信仰”,甚至是他们在新大陆“生活的全部意义所在”。(13)另一方面,虽然美国在建国之初经历了一场奋起抗击欧洲宗主国的独立战争,而且独立后的美国在政治上保持着对欧洲的警惕,甚至以孤立主义作为长期的外交策略,但是,北美居民发动的这场独立运动非但没有与欧洲彻底决裂,反而在思想、意识形态上与欧洲保持着相当的联系。1776年的美国独立战争恰逢西欧自身的政治、思想经历剧变的时期,作为启蒙思想在北美结出的果实,独立战争中倡导的“共和主义”思想与其后的法国大革命中“自由、平等、博爱”宣言一道,使西方世界的意识形态“最终与经济基础相适应”。(14)因此,从“反欧洲”中诞生的美国却在意识形态上与现代欧洲保持着一致。这种思想文化上的一致性因为美国与大英帝国在语言上的共通性、与西欧诸国的贸易联系以及人员交流等因素而不断得到维持和加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