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中到1951年中这一年左右时间,在梁漱溟的思考史上是一个相当特殊的阶段。 梁漱溟一直认为他关心的问题只有两个,一个是人生问题,一个是中国问题。我们想到梁漱溟和中国问题的关系,首先会想到他是乡村建设理论家、实践家。不过,和大多数现代中国乡村问题的思考者、实践者一个重大的差别是,梁漱溟的乡村建设思考核心关切的不是局部乡村、乡村某些问题的改善,而是中国如何才能成功建国的问题。①就是,梁漱溟所以选择乡村建设之路,是因为认为欧洲民主宪政的建国道路和苏俄阶级斗争、党治的建国道路在中国都走不通,而只有走他所理解的乡村建设道路才可能成功建国。②而也正因为他对自己这套认真思考的自信,他当年虽然一直不乏对中国共产党人奋斗精神的赞佩、人格的尊重等等,但直到1950年中,他却一直坚定地认为中国共产党走阶级斗争的建国道路是一定走不通的,是一定要失败的。 正是以这些思考为背景,他对1949年10月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反应很淡,以为这建国只是一时的,并不意味着国家的和平统一可就此达成。但接下来1950年4月至9月梁漱溟到山东省、平原省(后撤销)、河南省以及东北一些地方的参观考察③,让其发现,他对这次建国的判断有误。用梁自己的话说,就是:“这大半年来,我从各种见闻中,体认出全国统一、国权树立是已开了端的”④,而且不仅全国统一、国权树立开端,让梁又惊讶又兴奋的大端还有他所一直核心焦虑的——中国人缺乏团体生活和中国现代人心麻木陷溺的情况,也都大有改观。所有这一切梁亲眼看见的许多新气象,使他不能不由衷点头承认:“这确是一新中国的开始!”也使他不能不由衷感叹:“我体认到中国民族一新生命确在开始了。”⑤ 在现实的诸种冲击面前,梁漱溟开始认真思考他此前完全没有想到的这一切到底该怎么理解。这几个月考察带给他的强烈经验感受,和他对这些经验感受带给他的思想挑战的紧张思考,集中表现于《中国建国之路(论中国共产党并检讨我自己)》这部未完成的书稿。⑥ 这部稿子没有完成,梁漱溟便于1951年5月到8月去川东参加土地改革;土改的经验和1951年7月中国共产党建党30周年时彭真等对中国共产革命的解释,对梁产生了新的冲击: 第一是梁认识到中共的这次建国已经不是全国统一、国权树立开端的问题,而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目标——统一、稳定、有能力的国家确定会被建立起来的问题;而且不是一般统一稳定局面的实现,而是此次立国其基础扎根意想不到之深之牢固的问题。 第二是梁漱溟开始用阶级斗争解释中国共产革命的成功,开始强调以阶级眼光观察中国社会,以阶级斗争解决中国问题,对中国共产革命所以做到成功建国所具有的根本性意义。以这次他对他的土改经验理解和他对中国共产党建党30周年时几篇文章关于中国共产革命的某些解释的接受为直接契机,他在回北京后很快动手写了对他此后直至20世纪70年代末有关中国共产革命理解具有标杆性意义的文章《两年来我有了哪些转变?》⑦,然后又于1952年上半年写成在有关中国共产革命成功的理解上续有发展、在自我批评上加详的长文《何以我终于落归改良主义》。⑧ 通过以上最简括的叙述、整理,我们已可大致明了1950年中至1951年中梁漱溟有关中国问题思考的特别性。就是从20年代后期到1950年中,梁漱溟认为中国走党治建国、阶级斗争建国的道路不可能走通;1951年下半年后,直至“文革”结束的70年代后期,梁漱溟则未能摆脱用阶级斗争建国论(具体意涵详见下文)解释中国共产革命成功建国的历史:即不是把当时中国共产革命中的阶级理解、阶级斗争实践,植回它们所在的中国共产革命的丰富历史,通过追考它们实际上所处身的意识—实践—历史—社会结构,来对中国共产革命中的阶级意识、阶级话语、阶级斗争的实践等所实际具有的历史—社会—观念—政治意涵加以准确理解;而是把未经过以上艰苦认知努力程序的、他自己的一些理解,和当时一些有关叙说,直接认定为对中国共产革命成功历史的合历史的历史解释了。 直到“文革”后的1981年,梁漱溟写《试说明毛泽东晚年许多过错的根源》⑨一文时,在他的思考中才真正出现摆脱用阶级斗争建国论解释中国共产革命历史的契机。在这篇很短但很重要的文章中,梁说毛泽东晚年许多错误的总根源是在“思想言论上过分强调阶级斗争,更且以其不可抗的权威励行之”。“例如他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一抓就灵’;‘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如此等等。试问:此地果真有阶级对峙,自然就有阶级斗争,避免不得,何须叫喊千万不要忘记呢?这显然在加工制造阶级斗争,逞其主观谬想,荒唐错乱,可笑亦复可哀!”又说,“我又检看旧日笔记,1970年12月18日毛主席对美国朋友斯诺谈话,曾说到中国是小资产阶级的汪洋大海,产业工人为数不多,而且亦很年轻云云。这些正是难得吐露的真情实话。既然中国社会是小资产阶级的汪洋大海了,缺乏敌对的两大阶级了,却为何强要无风起浪,制造阶级斗争?什么‘破四旧’;什么‘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真是胡闹!从1966年动乱遍及全国各地约达十年,言之痛心!思之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