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以“商州系列”在当代文坛独树一帜的贾平凹写出了自己第一部以城市生活为题材的长篇小说《废都》,由《十月》杂志全文刊载,同年6月北京出版社出版单行本。在“后记”中,贾平凹称其“安妥我破碎了的灵魂”。然而,又如他所言,书出版之后就和作者完全脱节。之后,围绕《废都》的评论成为1993年最为热闹的文化事件,赞之者誉之为“好书”、“奇书”,毁之者称之为“黄书”、“黑书”。对一部作品竟然出现如此迥异的评价,这些充满矛盾和分歧的文学批评也折射出转型期知识界波涛暗涌的动荡与哗变。此后,在新闻媒体、书商的助势之下,批评《废都》的文章纷纷结集出版①,对其否定性批判终成压倒之势,这也导致《废都》在出版半年之后被北京市新闻出版局以“淫秽色情”、“低级庸俗”下文收缴。可以说,《废都》作为一部长篇小说,一时成为知识界的“公敌”,遭到很多文章的严厉批评、否定,这本身就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本文尝试对《废都》批判进行整理。韦勒克告诉我们,“不同时代有不同的文学批评观念和批评规范”②,时过境迁之后,《废都》作为“重放的鲜花”③由作家出版社再版,当年一些激烈批判《废都》的学者也做出反思。因此,本文的整理主要限于1993年6月《废都》出版到1994年1月被禁,从中找寻文学转轨的历史脉络。 一、多重《废都》滋味 在《废都》批判的风潮中,国内一线学者、批评家几乎全部卷入,新闻界、学术界、出版界等概未能免。然而,“在‘《废都》热’——《废都》的阅读与评论中,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到两种完全不同的对于《废都》的二度写作——两种完全不同的‘《废都》滋味’。一种是庄之蝶的同代人对《废都》感伤的抚摸,一种是晚生代对它的愤怒的呵斥,以至认作是‘一部嫖妓小说’”④。巴赫金认为,“文化在定型的时期,基本上由统一的‘独白话语’所支配,转型时期的标志,就是‘独白话语’的中心地位的解体和语言杂多局面的鼎盛”⑤。一本小说多重阅读,其所衡量的尺度或文学批评成规存在何种差异和分歧,还原其批评话语,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转型期作为文学事件的《废都》所裹挟的理论紧张。 最早发出声音、并极力推崇《废都》的是陕西评论界。1992年,在痛失杜鹏程、路遥、邹志安之后,陕西文坛损兵折将,元气大伤。《废都》的出版及相伴随其间的“陕军东征”提供了重振旗鼓的机会。因此,在《废都》还未出版的1993年初,王新民和孙见喜就拟发征稿信,向全国的专家学者和文朋书友征集有关贾平凹创作尤其是《废都》的文章,先后编辑出版了《贾平凹与〈废都〉》、《多色贾平凹》、《废都啊,废都》。他们也最早对《废都》表示力赞:“在当代长篇小说创作中,《废都》是第一部完满实现了向中国古典审美传统回归的作品,所谓的《红楼梦》味儿即由此出。贾平凹用《废都》向现行的一套文艺理论和阅读习惯挑战。这部小说将传统的创作实践抛弃甚远,这是中国小说回归自我的第一声响雷。”“《废都》是继《围城》之后写中国知识分子的一部杰作。这是贾平凹的里程碑,标志着平凹进入自己艺术创造的巅峰状态,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中国当代文学极具开拓性的一部小说。”⑥ 贾平凹的好友白烨,西北大学的校友王富仁,评论家雷达、学者温儒敏等等更多地给予作品理解和同情,称其为“真实的心灵刻画”和“世情小说”。他们认为:“这种自剖魂灵的勇气构成了作品的最大内力与魅力。因为不再做作、不再雕饰、作品在生活艺术化、艺术生活化上也打通了原有的界限,可读性与可思性也就融为了一炉。人们从朴茂中读出了深邃,从轻松中读出了沉重,从而借助《废都》这面多棱镜反观自我、认识环境和思索人生。”⑦“《废都》属于世情小说,与我国古典小说有极密切的血缘,又糅合了现代生活语汇,化合的功夫之到家,令人惊叹,可说得《金瓶》、《红楼》之神韵。其叙述语言流畅、练达、素朴、自然。”⑧“贾平凹的《废都》对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交汇所形成的人文景观进行了深入的思索,或者说,是以矛盾痛苦的心情去体验当今历史转型期的文化混乱,表现现代人生命困厄与欲望。”⑨ 相比较之前的赞赏或理解,更多的声音是不满和讨伐,并将大批判的号角声吹向每一个角落。这些文章散见于《废都滋味》、《废都废谁》、《失足的贾平凹》等等。在这种批判浪潮中,青年批评家、北大博士们尤为愤慨:他们集中批判了《废都》的媚俗、颓废、性描写等等:“贾平凹披着‘严肃文学’的战袍,骑着西北的小母牛,领着一群放浪形骸的现代西门庆和风情万种欲火中烧的美妙妇人,款款而来,向人们倾诉世纪末最大的性欲神话,令广大读者如醉如痴,如梦如歌。”⑩“赤裸裸的性描写,绝少生命意识、历史含量和社会容量,而仅仅是一种床笫之乐的实录;那种生理上的快乐和肉体上的展览使这种实录堕落到某种色情的程度。”(11)“《废都》既不能撞响衰朽者的丧钟,又不能奏鸣新生者的号角,它所勾画的是一帮无价值、又不创造价值的零余者的幻生与幻灭。”(12)“我完全有理由把《废都》看作是一部‘嫖妓’小说。与那些不入流的黄色淫乱作品相比,不同的是《废都》经过了‘严肃文学’的包装,它在技巧和结构上更圆熟,并且出自于名家之手罢了。”(13) 女性批评家们也对作品表达了强烈的不满:“《废都》是一个赤裸裸的白日梦,是一个在社会和性方面都受到压抑的男性所寻求的心理补偿。”“女人在《废都》中,是舒适生活的保姆,是发泄性欲的工具,是铺平仕途的基石,是抒展个性的渠道,是创作灵感的源泉,是毁灭男人的祸根,唯独不是‘人’,她们的人性早已被物性淹没了。”“其他不论,单就妇女观来说,今天的贾平凹竟比数百年前的汤显祖、曹雪芹还要落后一大截。在20世纪90年代,我们还要写这样的评论文章,不能不说是中国文学的悲哀,中国妇女的耻辱。”(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