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界曾普遍认为,《秦腔》是贾平凹乡土书写的终结之作,“废乡”的主题以及饱满的乡村生活经验的大量呈现也似乎验证了这样的观点。然而,《古炉》的出现彻底打破了人们的认识与想象,对贾平凹来说,乡土经验不但没有“终结”,反而如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取之不竭、用之不尽,充满了无穷的魅力与“可能”。从题材与主题层面来说,《古炉》确实有着巨大的开拓性以及对于宏大叙事的追求,那就是对于“文革”在乡村展开的方式与过程的全景呈现与反思,如贾平凹在小说后记中反复强调的:“我想,经历过‘文革’的人,不管在其中迫害过人或被人迫害过,只要人还活着,他必会有记忆。”“其实,‘文革’对于国家对于时代是一个大的事件,对于文学,却是一团混沌的令人迷惘又迷醉的东西,它有声有色地充塞在天地之间,当年我站在一旁看着,听不懂也看不透,摸不着头脑,四十多年了,以文学的角度,我还在一旁看着,企图走近和走进,似乎更无力把握,如看月在山上,登上山了,月亮却离山还远。我只能依量而为,力所能及地从我的生活中去体验去写作,看能否与之接近一点。”①但是,对于小说来说,《古炉》的成功其实远远超越了作家对于“文革”反思的理念与勇气,它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仍然是其卓尔不群的“经验”美学。小说中的“古炉”村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国乡村的缩影,作家以百科全书的方式尽态极妍地呈现了贫穷、沉闷、无聊的乡村的方方面面,既有日常生活的全景画面,也有乡村政治、伦理、情感、权力的剖析,既有生老病死、人情冷暖的体验,也有“革命”的狂热冲动所激发的人性扭曲、欲望疯狂场面的刻画,就乡土经验的原生态、丰满性、开拓性以及思想、情感、人性的容量与开掘深度而言,《古炉》无疑又是一部突破了贾平凹自身审美极限的优秀作品。 《古炉》的力量首先来自于小说对于乡土中国立体式、全方位的审美呈现与原生态的“还原”。“文革”前后的中国乡村在文学想象中曾经被高度政治化、抽象化和符号化,“乡村”成了一个空洞的所指与符码,而“古炉”则被还原为了一个充满原生态、活生生的日常生活气息的感性而具体的“乡村”。这是一个“有病”的古炉村,小说写了古炉村人的各种各样的“病”:“古炉村里许多人都得着怪病。秃子金的头发是一夜起来全秃了的,而且生出许多小红疮,婆让他用生姜汁抹,拿核桃的青皮和花椒籽一块捣烂了涂上拔毒,都没用。马勺娘一辈子心口疼,而马勺又是哮喘,见不得着凉,一着凉就呼哧呼哧喘,让人觉得他肚子里装了个风箱。来运的娘腰疼得直不起,手脚并用在地上爬了多年。六升的爹六十岁多一点就夹不住尿了,裤裆里老塞一块棉布。跟后的爹是害鼓症死的,死的时候人瘦得皮包骨头,肚子却大得像气蛤蟆。田芽她叔黄得像黄表纸贴了似的,咽气那阵咽不下,在炕上扑过来扑过去,喊:把我捏死,把我捏死!谁能去捏死他呀,家里人哭着看他这折腾了一夜,最后吐了半盆子血人才闭了眼。几乎上年纪的人都胃上有毛病,就连支书,也是在全村社员会上讲话,常常头要一侧,吐出一股子酸水。大前年,自从长宽他大半身不遂死了后,奇怪的是每每死上一个人,过不了两三个月,村里就要病或死一个人。水皮他大是和水皮的舅吵了一架,人在地里插着秧,一头栽下去再没起来。后来是护院的大瘫在炕上,再后来是八成媳妇生娃娃生了个肉球,没鼻子没眼。”病态的村庄内的生活自然也是病态的,小说也写了开合媳妇的难产、狗尿苔认干儿子、霸槽与杏开的爱情、天布与半香的偷情、来声与戴花的偷情等乡村生活的微观层面,而正是通过对这些“古炉”特色的生活场面的呈现,小说实现了对世道人心精妙至极的挖掘与把握。古炉村同时还是一个充斥着各种节气、习俗的村庄,是一个生活的气息与文化的气息混杂的村庄,小说写了各种死人的场景与葬礼,马勺妈的病死、欢喜的被毒死、满盆的被气病与吃肉被噎死、开石的生疥而死、立柱的被气死、灶火的被炸死、马勺的被打死、霸槽等的被枪毙,都是沉静的日常生活中的戏剧性因素,其附着的文化含量与人性含量极为丰厚。古炉村还是一个由各种生活的细节堆砌而成的村庄。贾平凹是一个真正的细节大师,他对乡土生活可以说烂熟于心、完全吃透了,小说中的叙事不急不躁,充满耐心。在他的笔下,“古炉村”徐徐展开就如一幅清明上河图,男女老幼各式乡村人物以及日常生活中的家长里短、柴米油盐、吃喝拉撒、生老病死流水账一般呈现在小说中。小说就仿佛是乡村生活细节的“百科全书”,各种细节的描写高密度地铺陈在小说的空间里,让人目不暇接:“狗尿苔又回到了场上,却发现几乎所有歇下的,并不是坐在场边的碌碡上,他们从麦草集子那儿过来坐在了麦粒堆上,或者在麦粒堆上躺下伸懒腰。三婶坐下后在腰里抓痒痒,顺手将一把麦粒放在了裤腰里。上了年纪的妇女都是扎了裤管的,在裤腰里塞进什么都不会漏下来。”这是村里人偷麦子的细节;“婆在门槛上梳头,她的头发还厚实,但全白了,梳一会就要从梳子上取下一些脱发,绕一绕,塞到门框边的墙缝里。”这是婆梳头的细节;“猫钻在桌腿下,说:啊疼,啊疼?狗尿苔把猫踢了一脚,没喊疼。婆说:打你你还不跑?!狗尿苔这才往门外跑。婆还撵着打,其实她已经把笤帚朝狗尿苔的腿后的地上打;狗尿苔都跑到巷口了,婆仍在拿笤帚打着院门框子响。”这是中国式老人打孩子的细节;“狗尿苔不吐核儿,趁不注意把柿把子塞进鞋壳。”“狗尿苔是一出门就开始吃饼,那不是吃,是尝,忍不住尝尝,拧下那么一点塞在嘴里,再拧下那么一点,塞在嘴里,才走到河堤上,饼子就剩下手大一片了。不准吃,坚决不准吃了,狗尿苔警告着自己,就蹴在河边掬水喝。”这是饥饿年代人面对食物的细节……可以说,就小说细节的密度和原汁原味的浓度而言,当代小说对乡村经验的挖掘还无出《古炉》其右者。 当然,在小说中,贾平凹对“古炉”的塑造与还原其实是沿着两个层面展开的,一是外在的、日常的、表层的“物态”乡村,一是内在的、心灵的、情感的、政治的、伦理的、人性的“乡村”。因此,表层的、原生态的细节和场景背后我们看到的是古炉村人的心理与人性的真实。比如:“狗尿苔看不见自己耳朵,用手摸摸,是干了,说:那是冻的!狼吞虎咽吃起了,他觉得那一碗饭是那样香,一口饭还没咽下喉另一口就吃进去,喉咙里像是伸着一只手,要把饭和碗都要拉进去。一碗饭吃完,他的脑袋上热气腾腾,再去锅里盛时,竟然能端着空碗一个跃身从丁香树下跳到了上房台阶上,婆说:你疯啦,你疯啦!狗尿苔走过了婆的面前,婆的碗里却是米汤菜糊糊,里边仅有一根短面,漂着像一条鱼。狗尿苔愣住了,说:婆,你没吃面?婆说:我先把面捞的吃了。狗尿苔进了厨房,发现锅里也仅是米汤和菜,知道婆是把所有的米和面条都捞给他吃了,便拿过了辣子瓶子,说:婆,我给你夹些辣子。辣子是腥油炸的,狗尿苔给婆的饭碗里夹了一疙瘩辣子,又夹了一疙瘩辣子,腥油花花漂起来,油是多了,却辣得婆吃不下去。”从这样的吃饭细节里,我们看到的是婆婆对狗尿苔无尽的爱以及婆孙两人相依为命的情感。而同样是吃饭的细节:“迷糊的碗里是白玉白银一样的米饭,冒着一团热气,热气就像是米饭闪出的光亮,太阳从屋檐上斜着照下去,光亮里有了五彩的颜色。面前的地上是一碗酸菜,迷糊夹起一筷子酸菜了,放在米饭上,绿是绿,白是白,然后连菜带饭抄起一疙瘩,那疙瘩足足有烧酒盅子大,他眼睛看着,嘴就张开了。他的嘴那么大,能咧到耳朵根。当饭菜送到了黑窟窿嘴上,舌头就和嘴唇一起响,而眼睛却受活得闭上了。狗尿苔的嘴也动起来,但没有响声,满嘴里却有了唾沫。迷糊耸了耸肩,伸开一条腿来,浑身却透着一种满足和舒服,开始往下咽了,眼睛仍未睁,嘴皱紧了简直就像鸡的勾子。牛铃已经不看了,小声说:吃你妈的×哩!坐在地上生气。”迷糊在家“偷吃”的场景,则把饥饿年代人对食物的贪婪表现得淋漓尽致。再比如,从“霸槽打狗”与狗尿苔“放狗”的细节我们可以看到人心深处野蛮与善良的分野。而“霸槽似乎很失望,伸手把墙角的一个蜘蛛网扯破了,那个网上坐着一只蜘蛛,蜘蛛背上的图案像个鬼脸,刚才狗尿苔还在琢磨,从来都没见过这种蜘蛛呀,霸槽就把蜘蛛的一条长腿拔下来,又把另一条长腿也拔下来,蜘蛛在发出咝咝的响声。狗尿苔便不忍心看了,他身子往上跳了一下。霸槽是古炉村最俊朗的男人,高个子,宽肩膀,干净的脸上眼明齿白,但狗尿苔不愿意霸槽这么拔蜘蛛的腿。他跳了一下,想去把霸槽额颅上的一撮头发拨开去,这样可以阻止拔蜘蛛腿,可霸槽的个子高,他跳了一下也没有拨到那撮头发。”在这个细节中,我们同样可以看到霸槽内心的残暴与黑暗,以及狗尿苔的善良与仁厚。此外,霸槽分粮失败后,对于田芽、灶火、土根、半香四人关于“霸槽吃肉问题”的查问,让我们看到的则是乡人的聪明与狡猾。再比如,守灯中漆毒后,请蚕婆治疗,水皮找支书告状,守灯恼羞成怒就把漆毒传染给水皮,“守灯给水皮勾手,水皮就走过去,守灯突然一下子抱住了水皮,把自己的脸在水皮的脸上蹭。水皮挣扎,但挣扎不开。守灯的脸在水皮的左脸上蹭了右脸上又蹭,然后一推手,水皮坐在了地上。水皮娘就骂守灯:你中了漆毒了还让水皮也中,你狗日的咋这瞎呢?守灯说:我是阶级敌人我不瞎?!”从这样的细节与场景中,我们看到的是两个人内心世界共同的阴暗。与日常生活相比,古炉村的政治生活是表现得比较隐蔽的。但权力、阶级、出身、分配等引起的政治性也时隐时现。水皮对迷信的告密事件、村人的互偷钥匙事件、守灯的毁坏天布家长藤的事件、开会时婆与守灯的站着被批斗事件,等等,就都是乡村生活政治性的体现。当然,对权力的追逐仍然是乡村政治的核心。古炉村唯一的刑事案件就是麻子黑对于欢喜的谋杀,他的动机就是为了村长的位置。而对狗尿苔来说,他最大的焦虑就是身份焦虑和出身自卑,“狗尿苔确实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直到两年后,他才从村人口中得知自己就是要来的,至于是如何要来的,谁也不直讲,他也不再追问了,可从此身世成了一块疤,不想让谁去揭。”而正因为这一点村里人面对他时就有着政治上的优越感:“秃子金并没有恼,竟然摸了狗尿苔的头,说:啊狗尿苔呀狗尿苔,咋说你呢?你要是个贫下中农,长得黑就黑吧,可你不是贫下中农,眼珠子却这么突!如果眼睛突也就算了,还肚子大腿儿细!肚子大腿儿细也行呀,偏还是个乍耳朵!乍耳朵就够了,只要个子高也说得过去,但你毬高的,咋就不长了呢?!”“霸槽说:你得听我的!我告诉你,我和你不一样,我是贫下中农,谁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你出身不好,你就得顺听顺说。”古炉村政治性的大爆发得之于“文革”的到来。“文革”延伸、渗透进古炉村后,古炉村的平静被打破,日常生活让位于政治生活,乡村生活的政治性走上前台,“潘朵拉的魔盒”被打开后,人性的贪婪、残忍、丑恶、阴暗更是得到了放大式的表现。但是需要指出的是,古炉村的革命,仍然不是抽象化的革命,而是日常生活充盈着的、充满了乡村式的阴谋与狡猾的革命。小说淋漓尽致地呈现了“革命”山雨欲来的过程性,痒病的漫延、洪水的泛滥、猪瘟的恐怖都是“革命”的象征性前兆。在小说中,革命有着阿Q式的特征,跟后因灶火曾经抢了他的模范荣誉而有报私仇的快感。牛路的革命动力也来自于曾被少记了三个工分的仇恨。水皮喊错话的“反革命事件”、守灯和麻子黑的“复仇”心态都是古炉村人心灵世界的展示。黄生生吃麻雀和蛇的画面、牛铃偷鸡杀鸡的情节、天布他们杀水皮家猫吃的场景同样都是对于人性凶残、丑恶一面的揭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