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6924(2013)03-031-038 20世纪,既是中西方文化碰撞极为激烈的时期,也是西方列强借助于坚船利炮将自己的文化价值观念强行灌输给其他国家人民的时期。正是西方列强政治上对中国的侵略和文化上对中国的渗透,刺激和强化了中华民族的自我意识和对民族共同精神家园的认同。一个世纪以来,中华民族在共同抵御西方列强的政治、军事、文化侵略的同时,结成了日趋广泛的精神共同体,民族自我意识与命运共同体的意识日趋强化。这其中,台港澳、东南亚、大洋洲、北美等跨区域华人诗歌的民族自我意识与命运共同体意识的日趋强化现象尤其值得我们关注。面对居住地主流文化中对中华民族的民族和国家意识的压抑与遮蔽,许多跨区域华人诗人采取了对抗性的写作姿态。在他们的诗歌中,他们通过再现式的想象方式,揭示了居住地主流文化中塑造的中国形象的意识形态特性,表现了他们对故国家园的认同。这种认同,既涉及民族共同体的历史记忆,又涉及民族共同体的历史文化符号和文化精神。由此,跨区域华人诗歌在一代又一代诗人的辛勤拓展下,开始形成日趋广阔的对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想象空间。依托于再现式想象方式,跨区域华人诗人将个人的命运融入到了民族共同体的命运之中,民族共同体既是他们情感的归属,也是他们身份、文化、精神的归属,他们在塑造中华民族共同体形象时也在被中华民族共同体所塑造。 在跨区域华文诗歌中,诗人们的中国想象总是与记忆紧密相联。他们为残酷的命运所驱使,挣扎在不同的文化边缘层面,不同的文化冲突在他们心灵中无情地碰撞、撕裂,使他们感受到生命不能承受的轻。在身体与心灵备受折磨的岁月中,他们借助于记忆,潜入了与异乡迥异的故乡的隐秘地带,开启了一扇通往被居住地主流话语遮蔽的中国文化的门扉,通过自身的努力重新建构了一种真实的中国人的生存形态。从心理学的角度看,这种对存留于记忆中的感知表象的再现,是再现式想象。霍米·巴巴指出:“记忆从来不是一种安静的内省或回顾的行为,它是一种痛苦的重组或再次成为成员的过程,它把肢解的过去组合起来以便理解今天的创伤。”[1]对于台港澳、东南亚、北美等地区的华人诗人而言,他们对于中国的再现式想象,既来源于过去的生活经历,又与现实中抵抗外部文化偏见、确立自我文化身份的需要有关。因而,跨区域华文诗歌对中国的再现式想象就不仅具有地理意义,而且具有极为重要的文化意义。 当跨区域华人诗人从一个熟悉的世界走出来,进入一个陌生的现实世界时,这个现实世界时时刻刻将许多令他们既感到新异又感到惊恐的东西强行置入他们生活的时空,提示并赋予他们在陌生现实世界中存在的意识。“异乡的空气是如此空泛/空泛到降不下一滴笑的雨水来。”(向明《异乡人》)“而昂首的摩天大厦们不识我,/满街怒目的红灯不识我,/向秋风数着一片片死去的春的巨黑橡/也不识我。”(《尘埃》)这种陌生的现实世界的在场和熟悉的过去世界的缺席,既使跨区域华人诗人的生命形态与内涵处于一种无限生成的状态,也使对时间的记忆与回望成为了跨区域华人诗人摆脱自我认同危机焦虑的必然选择。 就此而论,跨区域华人诗人的记忆首先与时间有关。与空间的可以重复进入有别,时间是不可以重复的。时间的不可逆转性特点,使得跨区域华人诗人的记忆更多地偏向时间一极。由此,断裂和对立的时间,就构成了跨区域华文诗歌的重要记忆主题。对于跨区域华人诗人来说,当他们走向复杂的陌生世界时,他们就走出了母亲的保护,走出了童真的世界。在远离过去世界的复杂的陌生世界,他们可以忍受身体上的颠沛流离之苦,却常常难以忍受传统与现代、族群与地域冲突带来的心理上的孤寂和精神上的焦虑。澳华作家冰夫在《难逃孤独》中写道:“并非完全是心理因素,澳洲新移民中的华人,特别是老年人常常有一种难耐的寂寞和孤独感。”故乡,在隔离中变得渐渐模糊,而漂泊者在陌生的土地上面对的,除了黑夜还是黑夜,除了孤寂还是孤寂。在早上,他是忧郁寂寞的。形单影只的他不得不与纠缠着他的寂寞和忧郁打招呼:“早安,忧郁;早安,寂寞”。(余光中《新大陆之晨》)在下午,他是孤独的。他“孤立于下午的大平面上/看费解的抽象图案。”(余光中《孤立十三行》) 为了驱除这种在异质文化环境中因自己的身份无法定义自身的存在所带来的心理上的孤寂,为了化解因时间的流逝带来的精神上的焦虑,跨区域华人诗人自然而然地将记忆的触角伸向了过去,伸向了过去的童年和青春时光,并试图以一种普鲁斯特所说的“望远镜”下的聚焦的时间形式,来与进化的线性时间形式对抗。在记忆的望远镜聚焦中,当下是一个尔虞我诈、自私自利的成人世界,它使跨区域华人诗人“子夜在异国”生发出“一种欲语还休的沉默”,感受到生命的“无所适从”。记忆中的过去则是一个充满关爱的童真世界,余光中“在屋后那一片菜地里/一直玩到天黑/太阳下山汗已吹冷/总似乎听见远远/母亲喊我/吃饭的声音”(《呼唤》)。而当下也是一个庸俗浮躁、物欲横流的成人世界,人们被市场法则、工具理性、高科技等他者权威所操纵,情感世界日趋干枯。美华诗人李佩徵记忆中的过去则是一个充满温情的童真世界:“故乡的一口井/甘美的地底泉水/澄明如镜,冷冽如冰/取用不尽的甘泉啊//一别数十年/这井水仍在我的舌尖/留有甘美的余味”(《井水》)。当下还是一个急剧变化的成人世界,造成了跨区域华人诗人生活的不连贯、不稳定,使跨区域华人诗人总感觉“生活在别处”,不断发出有家难回、有根难寻的咏叹:“太阳有家而我没有//我甚至于不知道故乡”(方莘《夜的变奏》)。余光中等跨区域华人诗人记忆中的过去则是一个充满连续性、稳定性的童真世界。在北美华人诗人右村的童年记忆中,“年年的夏季,家乡屋前的晒谷场/夕阳里我们是坐在竹林边的/喝着/吃着/用景德镇的瓷碗/盛着的稀饭/以目送落西天的红日/那时节,孩子们总爱说:我们在吃着咸蛋呢!”在余光中的童年记忆中,“总似乎听见远远/母亲喊我/吃饭的声音”。(《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