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认识乡土资源的价值,这关涉到一个作家的写作根基。尽管现在的新作家,很多都出自都市,但在血缘上,多半还是植根乡土;离开了乡土,就无从认识一个真实的中国。费孝通说,传统的中国社会其实就是一个超大型的乡土社会。确实,无论城镇化的进程如何迅猛,从本质上说,中国的国族精神还是乡土的:社会规则的建立,多和乡土的伦理有关;每年清明、春节大塞车,大家多是往乡下去;最动人的文学描写,也多是作家关于乡土的记忆。哲学家牟宗三在《周易哲学演讲录》①中说,“真正的人才从乡间出”,这个观察饶有意味——今日的中国,无论文学、艺术界,还是政治、商业界,拔尖的人才,几乎都出自乡间,或者都有乡村的生活记忆和家族背景。 乡村是熟人社会,城市是陌生人社会;城市经验高度相似,乡村经验却极富差异性。没有经验的差异,就没有个性的写作,也没有独特的想象。这令我想起一个“八○后”作家对我说的话。她说,我们已经无法再进行《红楼梦》这种百科全书式的写作了,更不可能像古代作家那样,细致地去描绘一种器物,一张桌子,或者去描写一个人的穿着,一次茶聚,一场戏。古代作家由于地域和交流的限制,他所看到、遭遇的经验各自不同,他写这种有差异的个体经验,谁读了都会有新鲜感。但是,现代社会不同,现在的孩子,从小到大吃相似的食物,穿相似品牌的衣服,甚至戴的眼镜、用的文具盒都可能是同一个品牌的,大家的成长经验几乎没有什么差异。假若有哪个作家在小说里花很多笔墨去描绘一个LV包,或者讲述自己吃麦当劳、法国大餐的滋味,岂非既无聊又可笑?城市化进程,抹平了作家经验的差异,以建筑为例,以前有北京四合院、江南园林、福建民居等地域差别,现在,从南到北,从新疆到海南,房子都建得几乎一样,衣服、饮食亦是如此。大家说一样的话,住一样的房子,穿差不多的衣服,接受几乎相同的教育,这样的公共经验已经不足以成为一种写作资源。 乡土经验则全然不同,它是个别的,偏僻的,是贴着感觉的末梢生长的;它之于文学的重要意义,就在于既能训练作家的感官,也能解放作家的感官。 写作如果只靠阅读经验或书斋里的想象,就容易变得苍白、无力。我经常说,好的写作,既要用心写作,还要用耳朵、眼睛、鼻子甚至舌头写作,要有丰盈的感觉,作品的气息才会显得活泛。这方面,莫言是一个很好的典范。我们可在他的小说中读到很多声音、色彩、味道,以及各种幻化的感觉,充满生机,有趣、喧嚣、斑斓,就感官的丰富性而言,其他作家很难与莫言相比,这得益于乡土经验对莫言的塑造。他曾经说: 每天在山里,我与牛羊讲话、与鸟儿对歌、仔细观察植物生长,可以说,以后我小说中大量天、地、植物、动物,如神的描写,都是我童年记忆的沉淀。我作品中对大自然细致入微的描绘、乡土气息的浓郁也许是我在中国文坛上有一席之地的原因。② 这种感觉训练、记忆储备,对于写作而言,是一笔巨大的财富。躺在青草地上,看白云飘动,花朵开放,看各种小动物觅食、打架,了解事物与事物之间的差异,感受世态的冷暖,这样的经验,未必是每个人都有的,但对于作家而言,又是至关重要的。莫言回忆,自己小时候经常孤独地坐在炕头或树下,看院子里蛤蟆怎么捉苍蝇。他将啃完的玉米棒子扔在地上,苍蝇立刻飞来,“碧绿的苍蝇,绿头的苍蝇,像玉米粒那样的、有的比玉米粒还要大,全身是碧绿,就像玉石一样,眼睛是红的。”这是形体、色彩的描绘。“看到那苍蝇是不断地翘起一条腿来擦眼睛、抹翅膀,世界上没有一种动物能像苍蝇的腿那样灵巧,用腿来擦自己的眼睛。然后看到一只大蛤蟆爬过去,悄悄地爬,为了不出声,本来是一蹦一蹦地跳,慢慢地、慢慢地,一点声音不发出地爬,腿慢慢地拉长、收缩,向苍蝇靠拢,苍蝇也感觉不到。”这是动作的分解,源于他细致的观察。“到离苍蝇还很远的地方,它停住了,‘啪’,嘴里的舌头像梭镖一样弹出来了,它的舌头好像能伸出很远很远,而后苍蝇就没有了。”③真是有声有色。莫言说,他小时候就观察这些东西,蚊子、壁虎、蜘蛛,向日葵上的幼虫,锅炉上沸腾的热气……这些都被莫言写进了小说。在《透明的红萝卜》里,他写“当她的情人吃了小铁匠的铁拳时,她就低声呻唤着,眼睛像一朵盛开的墨菊”,写菊子姑娘的右眼里插着一块白色的石片时,又说“好像眼里长出一朵银耳”;他写自己小时候掉到茅坑里,大哥把他捞上来按到河里冲洗,他说自己“闻到了肥皂味儿、鱼汤味儿、臭大粪味儿”,④色、香、味俱全,想象力超人。生活、大地与自然,成了莫言最重要的写作导师。 贾平凹也对乡土经验极为熟悉,他的小说,也充满了乡土的实感,很多场面、细节和人物,读之如在眼前。以《高老庄》为例,主人公子路父亲祭日的宴席上,各色人物都登场了,但贾平凹能掌握场面,在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话中,写出了各人不同的性格。 庆来娘说:“刚才烧纸的时候,你们听着西夏哭吗,她哭的是勤劳俭朴的爹哪,只哭了一声,旁边站着看热闹的几个嘎小子都捂了嘴笑,笑他娘的脚哩,城里人不会咱乡下的哭法么!”大家就又是笑。这一笑,子路就得意了,高了嗓子喊:“西夏,西夏——!”西夏进门说:“人这么多的,你喊什么?”见炕上全坐了老人,立即笑了说:“你们全在这里呀,我给你们添热茶吧!”骥林娘就拍着炕席,让西夏坐在她身边,说:“你让婶好好看看,平日都吃了些啥东西,脸这么白?”庆来娘说:“子路,你去给你媳妇盛碗茶去。”子路没有去,却说:“西夏,你刚才给爹哭了?”西夏说:“咋没哭?”子路说:“咋哭的?”西夏偏岔了话题,说:“子路你不对哩,菊娃姐来了,你也不介绍介绍,使我们碰了面还不知道谁是谁。”子路说:“那现在不是认识了?这阵婶婶娘娘都在表扬你哩!我倒问你,是你给菊娃先说话还是菊娃先给你说话?”双鱼娘说:“这子路!西夏毕竟是小,菊娃是大么!”西夏说:“这是说,菊娃姐是妻,我是妾,妾要先问候妻的?”一句话说得老太太们噎住了。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