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曾经考察过一九九○年代以来中国小说中的浪漫主义书写,深刻地感受到在物质消费文化的影响下,浪漫主义精神已经大幅度地从文学中撤离,浪漫主义小说创作呈现严重式微和变形的局面。①但是,张炜《你在高原》的出现,却给了我浪漫主义文学②复归的感觉。作品以浓郁的抒情笔调,营构了一个以“沉思和漫游”为中心的文学世界,通过对主人公强烈认同性和情感性的叙述,表现出对现实世界的批判性超越和对美善价值的向往与追求。作品蕴含着强烈的批判、理想、激情和超越精神,它是当前物质文化时代一次具有异类气质的浪漫主义漫游。 一、美善咏叹中的现实批判 德国著名诗人席勒曾经说过:“感伤诗人,除少数时刻外,总是对现实生活感到厌恶。这是因为他的观念的无限性质把我们的心灵扩大到超过他的自然规模,所以现实中所有的任何东西都不能把它充填起来。”③换言之,浪漫主义作家往往通过对现实世界的否定和批判来表达其超越精神,实现其对理想(无限)世界的向往愿望。《你在高原》正是如此。它以鲜明的价值立场广泛地叙述历史和现实故事,通过人物的现实遭遇和主观感受两种方式,揭示了现实世界(这里的“现实”是与“理想”相对应的意思)的种种黑暗和丑陋,表达了以批判和否定为中心的基本态度。 作品的现实批判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或者说,作品中的现实丑恶力量主要表现为三种形式:一是权力。权力是作品表现的一个力量中心,无论是现实还是历史,权力和权力者都无处不在,对人物命运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而作品所呈现的权力本质基本上是丑恶的,也就是说,它主要承担着对恶势力纵容和对弱小者打击的功能,它是作品中诸多悲剧的主要制造者。在这当中,政治权力是所有权力的中心,它的力量也是最直接、最巨大的。政治权贵的聚居地“橡树路”是一个象征,它高贵严肃、神秘庄重,既隐藏着许多不能见人的秘密,更拥有决定人生死的力量,作品中许多人物和事件的命运都与之密切相关;金钱是另一个权力主体,其中心是消费和欲望。各种暴发户和既得利益者的消费中心“阿蕴庄”构成了金钱权力的象征,各个经济集团的主人如“嫪们儿”等与之有复杂的联系,也在其中放纵和宣泄欲望。金钱权力的表现方式主要以诱惑和欺骗为中心,但有时候与政治相勾结,同样具有强有力的伤害力。作品中,多个政治权力者如岳贞黎、瓷眼、霍闻海、乌头等,往往都与金钱权力有勾结,同样,那些经济集团的主人也经常借助政治,以暴力方式来侵吞、掠夺别人的财产和利益。除了政治和金钱权力之外,作品还表现了其他的权力方式,其范围更是遍及整个现实世界。即使是在边远的农村,在简陋的矿井,甚至是在社会最底层的流浪人群,在监狱服刑人员中,也都有不同形式的权力阴影存在,它们依傍着政治、金钱、身体等权力对弱小和善良者构成侵占和伤害。二是丑恶的道德品格。作品展示的丑恶道德品质包括背叛、欺骗、趋炎附势、落井下石,等等。丑恶的道德往往并不独立存在,它们与各种权力密切勾连,借助它们的力量,共同制造悲剧和灾难。所以,作品中政治和金钱权力肆虐的过程也往往是丑恶道德横行的过程,那些被欺凌者往往遭到政治和丑恶道德人物的双(多)重打击。如在“我”的家族中,外祖父死于欺骗,父亲受辱于背叛,“我”也多次经受欺骗和背叛。此外,“反右”和“文革”中那些被陷害和打击的知识分子,如陶明、曲涴等,也大都被自己的亲人、学生、朋友所背叛和欺骗,遭受到它们所带来的各种肉体和精神的打击,承受着死亡、牢狱、刑罚、欺凌等种种凌辱。作品书写的伪善道德故事如此之多,有意无意的欺骗和背叛事件如此之普遍,以至于发出这样直接的感喟:“看来一个人千万不能欺骗另一个人,不能背叛。人可以不热情,可以冷漠,但是不能欺骗和背叛,永远也不能;特别是不要欺骗那些纯洁自然的、最普通最平凡的生命……”(《忆阿雅》,第354页)三是现代工业文明。工业文明的直接形象是城市,内在实质则是物质文化。这使它与金钱权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其表现方式也主要是以欲望、虚荣来腐蚀人的心灵,诱惑人们陷入道德上的背叛和精神上的堕落。这种方式对人的伤害虽然比较间接,力量却非常深远。其受害者中既包括众多的美丽女性,如李咪、严菲、象兰等,还包括那些尚处在成长期的年轻少女和学生,他(她)们更容易被物欲所代表的色情文化所伤害,陷入堕落,有的甚至沦为杀人者。除了对人的伤害,现代工业文明还对乡村、自然构成着侵蚀和毁灭。城市的扩张必然带来对乡村的掠夺,带来环境污染、自然生态的严重伤害,无论是海洋、平原、山村,也无论是人还是动物,几乎无一能够避免这种伤害,有的更面临毁灭性的灾难。作品广泛地书写了现代城市文化侵凌乡村自然的过程,将现代工业文明的非人化与乡村文化的淳朴人性作尖锐的对比,明确表达了对工业文明的拒绝。并将之对应于佛陀火诫,给予其伦理上的彻底否定:“为情怀之火,为忿恨之火,为色情之火;为投生,暮年,死亡,忧愁,哀伤,痛苦,懊,绝望而燃烧……”(《忆阿雅》,第15页) 对丑恶的否定和批判构成着《你在高原》的基本思想特征,但正如有学者的论述:“具有浪漫倾向的作家,由于总是倾向于对美的事物的凝眸瞩目和对内心生活的自觉追求,所以总是对丑的事物和物欲的追求倾向抱有十分的敏感”,④对丑恶的谴责和鞭挞往往是与对美善的肯定和张扬联系在一起的。《你在高原》并不是以否定丑恶为最终目的,更不是借之以传达价值的虚无,而是来凸显出美和善的价值主题,在其现实否定的背后非常清晰地站立着一个精神主体,那就是人性的美,以及爱和善。因此,丑与美、恶与善的尖锐对立,构成了作品最基本的矛盾冲突,也是遍布于作品的最基本故事模式。作品中被丑恶权力肆虐和伤害的,大多是美和善的拥有者,或者说,正是因为他们拥有了美或者善,才导致凄惨的命运。比如“糖果女孩”、王小雯、菲菲、帆帆、苏圆、荷荷等美丽少女,如朱亚、纪及、阳子等具有正直品格的知识分子,如阿雅等弱小善良的动物、脆弱美丽的大自然以及社会底层的质朴农民,如“外祖父”、“父亲”等具有真诚信念的革命者,都是在丑恶的压制和打击中艰难地生存的。通过表现丑恶与美善之间伤害与被伤害、肆虐与呻吟的对立,作品既明确地表达了对现实世界的否定和批判,也进一步彰显了美善的意义。因为正是在被丑恶伤害和欺凌的过程中,美善的价值得到了更充分的展示,形成了一个具有充分意义的世界。具体说,这种价值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一是爱的真诚。爱是人类美善情感的最集中体现,所以,正如作品所慨叹的:“只有爱才能证明生命的激越和搏动。生命就是爱。”(《荒原纪事》,第82页)爱是作品的重要主题。尽管作品充满着苦难和痛苦,但爱依然充盈于作品的每一处,甚至在一定程度可以将之看作是一部爱的颂歌。这其中包括爱情、亲情、友情和对动物、自然之爱的多种感情。最典型的是爱情,如“我”外祖父曲予与闵葵、父亲宁珂与母亲之间纯真的爱情,拐子四哥与万惠的爱情,许予明与“小河狸”超越于政治和阶级之上的纯粹爱情,陶明与其妻子、曲涴与淳于云嘉之间的生死爱情。这些爱情发生在不同的时间段,结果大多是悲剧性的,但无一例外,它们都体现了相爱者的真诚心灵,是与丑恶世界形成鲜明对比的美好感情。爱情之外,还有父子、母子亲情,朋友之间的友情,以及人与人之间最简单却也是最真诚的相互关怀和帮助之情。如《鹿眼》中叙述了廖萦卫夫妇对儿子富于牺牲精神的无私之爱,如“我”与拐子四哥、庄周、吕擎、小白等人之间真诚的朋友情,李胡子与战聪等人在战争年代结下的生死情谊,以及那些无名的乡村老人对于流浪的“我”和庄周等人的无私关爱,等等。此外,作品还广泛书写了人与动物、自然,以及动物之间的密切感情,如人与马、羊、鹿、狗等多种动物之间的密切情感联系,人与自然(土地、荒原、海洋)之间的情感依恋等。其中最突出的是《忆阿雅》中对阿雅的描写,包括“我”对阿雅的关爱,特别是阿雅们之间苦难中的亲情,具有着渗透人心的力量,也赋予其悲剧命运深厚的精神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