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3)01-0106-06 暴力是古今中外文学的重要母题之一。东北黑土地养育的作家端木蕻良,在其诗性笔触挥洒大野豪气的前期(1932-1949)①小说中即多有暴力题材。端木蕻良的暴力书写,既有五四新文化运动带来的现代色彩,也有作家本人的独特体验和深邃思考融会于审美表现的个性特征。 一、对戕害人性与生命之暴力的控诉 中国传统文学对暴力的态度颇为复杂,史传文学与诗词歌赋等雅文学以简劲冷峻的风格予以表现,尽力弱化暴力的残酷性;俗文学则往往在伦理价值的旗号下,浓墨重彩地渲染暴力;文人的民间写作呈现出另外一种状态——寄寓以深刻的反思与强烈的批判。五四前后,海外人文主义思潮涌入中国,人性解放与个性解放成为五四新文学的主旋律,而后,随着社会思潮的演进,文学中交织着人的启蒙与阶级斗争、民族解放三重奏。端木蕻良从小接受传统文学的熏陶,在其成长历程中,更是直接沐浴着新文化的阳光雨露。因而,他对戕害人性与生命的暴力十分敏感,通过小说发出了强烈的控诉。 第一,权势暴力。在端木蕻良前期小说中,权势暴力不止于来自官吏,也来自财富的占有者。富人的占有欲一旦极度膨胀,不止财产,哪怕是他认为属于他的人,也要千方百计地加以占有,决不允许别人染指,一旦受到挑战,便要疯狂报复。端木蕻良重写古代题材的《步飞烟》,女主人公因与赵象私相恋慕,便被将她从青楼赎身同居的官吏武公业鞭打致死。官权、男权、财权使武公业为所欲为,视步飞烟的生命如草芥。现代题材的《科尔沁旗草原》里,农民李才只是质疑粮食过斗时念错了斗数,就被丁小爷一马棒打死。小玲的父亲偷了丁家的三匹马,想牵到江北去卖,还没走出十里地,就被丁家的人追上,星夜拿到府里杀头。在法制不健全的社会,财富赋予阔人以生杀予夺的权力。 被财富与权力扭曲了心灵的,不止于男人,也有女性。《科尔沁旗草原》里,使女灵子因为怀了丁宁的孩子,被太太逼迫吞下鸦片自杀。灵子被大管事救活之后,太太还是不肯放过。太太的残忍,不仅缘自她要维护丁家血统的高贵和当地首户的荣誉,而且来自她对灵子爱情的嫉恨。太太自己嫁给丁家小爷之后,丈夫花心未改,常年在外奔波,少不了冶游放浪之事,甚至到头来下落不明。丁家的长子丁兰为小爷的第一个妻子所生,次子丁宁为在日俄战争中拼死抵抗洋兵、难产而死的第二个妻子所生,自己倒是有个女儿,可是不幸因病夭折。而现在,使女灵子不仅敢“勾引”少爷,而且还怀上了身孕,倘若任其自由,不久这个由她多年呼来喝去的下人,岂不成了主子!而且是有了孩子的少奶奶!灵子的年轻、享有爱情、即将变成少奶奶的前景,都是对太太的挑战。未婚先孕,丁家历代这样的事情还少吗?可是在太太眼里,灵子却“企图干涉到丁府家运的规律和前进的方向,那便毫无意义的是叛逆和犯罪”,“太太由于自己的一生的痛苦,更锻炼成她的性格,使她残忍而容易激愤,她决不允许别人对于她有所反击,就是说决不允许别人跑到她跟前来展览他的幸福和娱悦,而将她的悲痛生活完全暴露出来,更加使她痛心,使她难受”。于是,她要严惩,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所谓儿子的命运,家族的名声,都不过是借口而已。灵子的幸福,少奶奶地位,丁家的家产,灵子的人格力量对丁家上上下下的感召力,才是太太最为恐惧、最为憎恨的敌人。为了维护既定的等级秩序,排除具有挑战性的敌手,本来天性柔弱的太太,也会变成索命的勾魂使者。这一点,与《红楼梦》里要了金钏命的王夫人颇有相似之处。 比起富人对穷人赤裸裸的血腥杀戮来,端木蕻良描写较多的是富人仗势欺人,尤其是对女人的欺凌。他较早发表的小说《母亲》,就写到阔家少爷抢掠式的逼婚。1933年完成的《科尔沁旗草原》里,暴力抢亲的情节得到进一步的展开。丁家“先礼后兵”,媒婆说不动,彩礼不管用,就在院里院外,站满了拿家伙的人,“前后门都有人截着,端定枪,许进不许出,不分男女”,这哪里是提亲、订亲,分明是逼亲、抢亲。1944年所作《科尔沁前史》不仅写到早年的抢亲,而且笔触延伸到佃户黄家女儿被抢进门之后所受到的歧视——不准黄家来走亲戚,听到女儿传话说冻脚后,母亲登门来送毡鞋,可是正厅根本进不去,只被招待在二门外面的伙房里,连女儿的面也没有见到。母亲忧心如焚,不久病逝。女儿第二天才被准许回家。在财富的势力面前,贫寒之家的女儿自由择偶的权利被强行剥夺,母女亲情受到无情的碾压。 《科尔沁前史》叙事者的父亲在外冶游不算,还要把17岁的姑娘小精娶进家来当妾,母亲闻讯去小精家大闹了一场,才让小精打消了念头。而父亲得信回来之后,当头给了母亲一马棒。后来还有过几次讨姨太太的事,都被母亲闹翻了。“父亲因为在娶小上不得手,在我三哥生下不久,他就取海道到上海、苏州、扬州胡闹去了,只留下年青的母亲带着三个小孩子,在荒远的土地上打发日子”。这实际上是一种报复,一种以公子哥加男权的权势折磨女性的暴力。从步入文坛开始,端木蕻良便格外关注女性的权利与尊严,不少作品都是从女性的权益着眼控诉暴力的欺凌。这一点,近承五四新文学的传统,远续《红楼梦》的余脉,端木蕻良晚年曾想续写《红楼梦》,后来改变计划创作《曹雪芹》,正是这一创作旨趣的自然发展。 第二,侵略者暴力。九一八事变把中国东北推进了沦陷的深渊,东北人民率先遭受日本侵略者的暴力侵凌。1928年再度到天津读书的端木蕻良,虽然没有在东北亲历九一八事变的惨痛,但是已经感受到故土沦陷的震撼。他以高度热情投身于抗日救亡宣传活动,与同学一道把“新人社”更名为“学生刻苦团”,剃光头,不吃早点,为准备参与长期抗战锻炼体魄,不久,团体又改名为“抗日救国团”。而后,组织“护校团”并担任总纠察,还要求南下向政府请愿等,竟因此被南开校方秘密除名。挫折并没有改变他的抗日意志,他参加过当时积极抗日的孙殿英部队。有这种情怀与经历的作家,当其执笔为文时,对侵略者暴力的揭露就自然而然了。《遥远的风沙》里的义勇军队长“双尾蝎”,脸上显出青绿色,那并非生来如此,而是因为他12岁时被“红帽子”(东洋兵)灌了四次洋油,大约损坏了某部分生理组织的缘故。《科尔沁旗草原》里,也有中国人被“黑帽子”(日本铁路警察)灌洋油的叙述;作品还述及日本兵在农田里秋操,践踏再有十天就要收割的高粱地;更有农民半夜里横过铁道、被日军巡逻兵打死的惨剧。《大地的海》里,日伪当局为了修道而毁掉大量青苗,则是引发民变的导火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