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五年是瞿秋白的本命年,这一年,他三十六周岁。 一九三四年一月,瞿秋白按照中共中央指示,由上海到达江西苏区。一九三四年十月二十一日中央红军开始长征,瞿秋白奉命留守江西,任中央分局宣传部长,兼中央政府办事处教育人民委员。由于战事不利,加之体弱多病,不适合游击战争环境,一九三五年二月十一日,瞿秋白按照中央分局决定,同邓子恢、何叔衡等撤离江西,准备经福建、广东转道香港赴上海就医。二月二十六日在福建省长汀县濯田区水口镇小径村牛庄岭附近被俘。二月二十七日被押送上杭,囚在县狱。瞿秋白化名林琪祥,编造身份履历,欺骗敌人,以求脱身。由于叛徒告密,五月七日,敌人始知林琪祥即瞿秋白。五月九日瞿秋白被押解到福建长汀,囚禁在国民党军三十六师师部。次日,在叛徒郑大鹏指认下,承认自己身份。五月十一日国民党《中央日报》发表瞿秋白被捕消息。五月国民党军事委员会系统派特务到长汀,对瞿秋白进行劝降,遭拒。六月二日蒋介石电令蒋鼎文:“瞿匪秋白即在闽就地枪决。照相呈验。”六月十八日被枪杀在长汀西门外罗汉岭下。 五月十七日至五月二十二日,瞿秋白在囚禁处写成《多余的话》,约两万字。 这篇文章,以“自白”的形式、细腻的人生追忆与沉重的哲学思考表现了他对精神解脱和灵魂自由的追求,成为瞿秋白生命之中多姿多彩文字遗产中的绝响。所谓岫云归壑,猛虎辞山,瞿秋白对自己的一生的归宿作出了选择,也为自己的历史定谳画上了句号。由于其纯真无伪、坦白坦荡的临文态度与罕见的对生命哲学的深邃追索与冷静解析,《多余的话》震撼了一代中国知识分子,成为了一个极具时代意义的经典文本,包蕴意识形态冲击力,当然也争议蜂起,毁誉交加,至今仍然引人注目。由于《多余的话》文本自身的多义,学术界诠释纷纭,笺注歧出,成为中国现代思想文化史研究的一桩公案,连带瞿秋白的历史评价,争论绵延不断。 一、《多余的话》问世后的命运 《多余的话》部分内容最早发表于由国民党“中统”主办的《社会新闻》杂志第十二卷第六、七、八期(一九三五年八月、九月出版,选载《历史的误会》、《文人》、《告别》三节);一九三七年三月五日至四月五日上海《逸经》半月刊第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期全文刊载。此后日本、香港地区的报刊亦有转载。 《多余的话》最初是由国民党方面主动刊载的。他们之所以披露,是因为他们把这篇文章看成是共产党“高干”的一份“反省书”。但是,国民党方面又并不把瞿秋白看成是“叛徒”。在中统主办的《社会新闻》上首次选载《多余的话》时,当天报纸写的按语说:“瞿之狡猾恶毒至死不变,进既无悔过之心,退亦包藏颠倒黑白之蓄意,故瞿之处死,实属毫无疑义。”一九三七年四月《逸经》刊出《多余的话》时,一个署名“雪华”的人在《〈多余的话〉引言》中写有这样一段话: 有人说,瞿秋白这篇《多余的话》,实在太是“多余”的,他的字里行间,充分地流露了求生之意;这对于共产党,要算是一桩坍台的事。我觉得瞿秋白这样历尽沧桑的人,到了如此地步,对生死还不能参透,是不会有的事,我们不应从这方面去误解他。 从《社会新闻》发表《多余的话》到一九六○年代以前,中共方面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篇东西是敌人“伪造的”,是国民党的一个政治阴谋,①认为这样“意气消沉”的文章不可能出自于烈士瞿秋白之手。 郑振铎说,《逸经》发表《多余的话》以后,他当时就通过关系到《逸经》杂志社查阅《多余的话》底稿,只见到一个手抄本,而未见瞿秋白的手迹。因此,他怀疑文章是伪造的。这个“伪造说”几乎是抗战时期至“七大”为历史人物事件作政治评价时的一致定论。 一九三八年在武汉时,柳亚子向周恩来报告说,他得到瞿秋白在狱中写的《多余的话》,可能有假,现保存在女儿柳无垢处,请示如何处理。周恩来当时回答:“既然是假的,何必重视呢?既然是真的,又何必处理呢?”一九六四年六月,在一次中央书记会议上,周恩来再次提到此事,说抗战初期曾有人向我们兜售问我们买不买瞿秋白的《多余的话》(手稿),但是我们认为是伪造的,没有买。这时的周恩来已经确定了《多余的话》实是瞿秋白所写,而毛泽东与他本人已经决定了“不再宣传瞿秋白,多宣传方志敏”。前一年(一九六三)戚本禹已经公开撰文批判忠王李秀成的“自述”,揭发了“忠王不忠”的真相——中央实际上已经在瞿秋白“晚节不忠,不足为训”的问题上有了共识,但是中共中央并没有公开否认瞿秋白的“烈士”身份。 需要说明的是,即使是在一九六○年代以前,对于“伪造说”就存在着不同的看法。 首先,当年采访过瞿秋白的记者当时就发表文章,表示瞿秋白写过这篇文章。一九三五年六月二日上午瞿秋白在狱中会见《闽西日报》记者李克长——这是唯一被狱方允许采访瞿秋白的记者。李克长将这次访问写成《未正法前之瞿匪秋白访问记》,登载在一九三五年七月三日至七日的《闽西日报》上,后又登载在一九三五年七月八日的《国闻周报》上。李克长与瞿秋白谈话多时,瞿秋白在回答记者提问时说:“我花了一星期的工夫,写了一本小册,题名《多余的话》。(言时,从桌上拣出该书与记者。系黑布面英文练习本,用钢笔蓝墨水书写者,封面贴有白纸浮签。)这不过记载我个人的零星感想,关于我之身世,亦间有叙述,后面有一‘记忆中的日期表’,某年做某事一一注明,但恐记忆不清,难免有错误之处,然大体当无讹谬。请细加阅览,当知我身世详情,及近日感想也。”并说“如有机会,并请先生帮忙,使之能付印出版”。瞿秋白还同意了记者借出阅读的要求,当天傍晚,李克长差人将《多余的话》带出监狱阅看。但未及读完,就被三十六师收回。对此,李克长写道:“傍晚时差人取来《多余的话》一稿,阅未及半,为主管禁押人员催索取去。”答应“另抄一副本寄与记者”——这大概是发表时只见“手抄本”而未见真迹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