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程光炜 主持人语:2005年以来,我们曾经在《当代作家评论》、《文艺研究》、《南方文坛》等重要杂志上开辟了“重返八十年代”的栏目,对八十年代文学研究的问题、边界和方法作了一些初步性的探讨。这项工作,是当代学“历史化”的前奏和铺垫。众所周知,中国现代文学在八十年代的兴起,逐渐成为一个相对成熟和高水平的学科方向,根本的原因来自于它的“古典文学化”。也就是,不单把现代文学看作是一种活动的历史,同时也把它看成是一个可以稳定下来的历史现象,按照研究古典文学的方式,对之进行长时期的资料收集和积累,进行大量和丰富的具体作家作品研究,然后在此基础上,把现代文学变成一种有历史来路、前后传承和看得清楚(吴福辉教授语)的文学史现象。在我们看来,当代文学史的研究,在进行初步的问题、边界和方法的探讨之后,应该向着“现代文学化”的目标前行。中国当代文学虽然具有自身历史的独特性,但是不可能脱离与现代文学、古典文学的血脉联系而存在。在漫长的历史链条上,当代文学也许只是现代文学、古典文学发生发展过程中的一个环节,它是无尽止的中国文学历史道路的一个小小的驿站。重建当代文学与现代文学、古典文学之间的历史关联,在学理上逐步完成相对完整的叙述,使当代文学不仅是一个可批评的对象,同时也是一门历史脉络和看得清楚的学问,这一长期、繁琐和细致的研究工作,需要当代文学史同仁的共同努力。 文学研究有两种倾向,或强调内容,或强调形式。近年来的赵树理研究偏重探讨他的小说形式,但也有的学者把他的文本当成革命史料来读,于是,形式研究和意识形态批评越发泾渭分明起来。《盘龙峪》(1935)是一个奇特的文本,它本是一部长篇小说,可现在仅存其中第一章,这章的情节很少,留给大家解读的余地很小。目前唯一解读方式是形式讨论,但这无形中在说,不知道一部作品写些什么时就可以讨论怎么写——除非我们认为可以抽象地谈论文学技巧。其实这个问题不难解决。通过研究赵树理小说在三十年代创作的整体主题和内容,《盘龙峪》的内容是可以猜到不少的,只有清楚其中的一些内容,形式的问题才可以谈论。本文坚持内容和形式的统一,反对赵树理研究中的现有将内容与形式隔离的方法,更主要通过阅读他的三篇小说——《盘龙峪》、《有个人》和《金字》②,尝试从整体上提出赵树理在三十年代创作所涉及的美学的、伦理的和认识论的问题③。 在发现了早已遗失的小说《盘龙峪》后,赵树理的研究界基本形成了一个共识,赵树理的艺术风格在三十年代就已经成熟了④。这个看法周扬在当时是提不出来的,因为他不可能读过《盘龙峪》。那么他读过赵树理发表在三十年代的其他小说吗?是时,由于发表环境糟糕,赵树理的创作欲望并没有被激发出来,现在收录在《赵树理全集》⑤的不过只有三篇小说,除了《盘龙峪》,就是《有个人》(1933)和《金字》(1933)两篇。后者在五十年代就已经遗散,现在的本子是赵树理于1957年凭记忆补写的,所以也不可能被周扬读到。但在《论赵树理的小说创作》一文中,周扬明确地写下了如下的话:“赵树理,他是一个新人,但是一个在创作、思想、生活各方面都有准备的作者,一位在成名之前已经相当成熟了的作家,一位具有新颖独创的大众风格的人民艺术家。”⑥周扬在解放前并没有见过赵树理,更谈不上私交,如果不是通过阅读赵树理的作品,是根据什么说赵树理是“一位在成名之前已经相当成熟的作家”呢?也许他看过赵树理的一系列小报,也许碰巧读到了《有个人》、《悔》、《白马的故事》,以此形成自己的看法?这些现在看来都是谜了。但不管怎样,承认赵树理的成熟并不等同于认为他的风格于三十年代即已形成。 这个观点在八十年代初期被提出时,很有点振聋发聩的味道。因为赵树理长期被认为是毛泽东文艺路线的代表,人们普遍认为,先有毛泽东的艺术原则,后有赵树理的创作实绩。这个因果关系现在被颠倒过来了。毛泽东的理论是后于创作实践的,在一定程度上,它不过是对像赵树理这样的文艺领域实践者的经验的总结,这样的反拨更加接近了历史的真实。不管是毛泽东的理论视域还是赵树理的艺术探索都是中国革命的内在产物,它们哪个都不能先于革命而产生。毛泽东的理论的价值并不因此而受到损害。但八十年代以来,对三十年代赵树理的发现似乎负载了过多的意识形态意图,因此,迄今,对这个命题本身的研究并没有充分展开。 到底什么是在三十年代已经成熟的赵树理的风格呢?只研究一部残缺不全的《盘龙峪》能否回答得了这个问题?除了风格,三十年代赵树理的思想和文学主题是否也已经成熟并形成了持久的特色?这些问题为什么还未得到关注?很显然,不管《盘龙峪》是如何一部优秀的作品,它并不是一部最合适的文本去探讨三十年代赵树理小说创作特点,原因是这部二十多万字的小说只存留了第一章。这部分应该是全书的一个引子,出场了若干个主要人物,只不过很可惜,我们对以后的故事发展一无所知。因此,读者只能把注意力集中在作品的非常成熟的赵氏语言风格和叙事策略上。这就是风格论出台的背景。但是,如果我们根本就不知道作品要说些什么,我们怎么能知道它会怎么说呢?不知道《盘龙峪》的内容而奢谈其风格,会容易流于空泛。 其实,如果仔细阅读一下《有个人》和《金字》,我们大概会对《盘龙峪》里要讲的故事有个猜测,这个猜测可能很粗糙,但它毕竟意味着我们正在尝试对赵树理的创作和思想逻辑作一个较全面把握。 《有个人》是比较长的一篇故事,小说共有十二节,讲述了一个家境颇为宽裕的农人宋秉颖渐渐没落的故事,故事讲得有声有色,其长度比《小二黑结婚》略长一点,在内容上则和《李家庄的变迁》前半截铁锁被逼出走的故事相似,反映的都是当时农村社会面临的两个主要问题:繁重的苛捐杂税和不可一世的恶势力对普通农民的迫害。这两个社会问题在赵树理解放前的小说里占有主要位置。除了《有个人》和《金字》外,四十年代的小说《李家庄的变迁》、《催粮差》、《富贵》讲述的都是类似的农村危机故事,只是侧重点各自不同而已,可见,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的赵树理小说的思想主题具有高度的一致性。由此我们可以推测,《盘龙峪》的主要情节也应该如此。 为了进一步说明这个问题,我们可以先分析一下《有个人》的开头。这个故事是这样开始的:“有个人姓宋名秉颖:他父亲是个秀才。起先他家也还过的不错,后来秀才死了,秉颖弄得一天不如一天,最后被债主逼的没法,只得逃走。完了。”下面另起一段,“假如比较详细点说,原来是这么回事:”以下便是正文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