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1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39-8041(2012)11-0119-08 一“传统”:一个全息的文化概念 周作人的美文写作涌动着他对现代欧美文明以物为中心的发展模式的不满与反抗。①然而,这一文化努力在当时中国的阅读界,不但没有得到广泛的响应,反而存在着相当的误读——当周的批评者从他的美文中读出一种隐士的态度,因而批评其文化、政治立场的后退、落伍时;②而当他的支持者同样从这一批作品中读出一种平淡冲和的西方绅士气度时,他们就都将美文解读成了一种缺乏反抗力量的唯美的呓语。这与周这一批作品的文化指向,相距颇远。1924年以后,由于中国社会的时局更趋复杂与紧张,因此,在经历了一波高潮以后,周作人的美文写作差不多戛然而止。此后虽也仍有所作,但那都是一些零星的行为了。到1929年写三礼赞、1930年写草木虫鱼系列,中国社会的政治、思想局面,就又有变化。此时周的上述散文虽仍作闲适貌,但文中已颇多讽刺之意。这折射出他对现实时事的曲折的关注与反抗,文风更接近于1921年的《碰伤》,而与1924年的那一批美文作品,显示出了相当的距离。 于是,周作人终于也不是一个典型的“反现代派”作家。对他来说,一个深刻的矛盾在于,对现代化进程中出现的问题的批评,仍在他现代性追求的整体立场之内。正是这样,当传统成为一种批判现实的构成性力量时,他事实上就处于一种更为复杂的文化语境之中,即他一方面要在现代性追求的整体目标内对传统有所限定,从而防止某种力量——形形色色的社会“正统”思想与歧见——在现代社会“故鬼重来”;另一方面,对于那种以现代欧美国家为范型的现代化模式,他同样要区分其中非理性的部分,以防止现代中国社会进入到另一种偏枯之中。这样,在周作人,中国的文化传统与其现代化的文化诉求之间就不是截然对立,而存在着一种相互调校的文化互动关系,即以现代化的整体立场清理传统,又以传统修正现代化的发展模式。在周作人的文化立场中,东方与西方、传统与现代并不表现为一种简单的二元对立的关系,而是混融在了一起。 这样,当周作人借助美文写作而致力于探索一种“生活的艺术”,即以一种“新的自由与新的节制”来“建造中国的新文明”时,他对中国社会现代化的道路选择,就既不是西方模式的简单翻版,同时也不全是中国传统的自然演进。对他来说,传统与西方,都各有其需要克服的缺陷,也都各有其值得吸纳的因素;而若从一种“大人类主义”③的立场出发加以考察,则存在于东、西方文明中的这样一种缺陷或光辉,其实又是无所谓东西的。比如对中国“正统”(作为传统的一个部分)思想的批评,在周作人,或正是其批评现实(包括以西方现代面貌出现的现实)的表达方式之一;而他赖以批评中国文化正统或西方欧美文明的思想武器——一种包括中国民俗文化在内的非正统的传统,也正可以成为中国现代思想的构成之一。正是在这样的前提下,周作人消除了传统与现代之间的界限,也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东方与西方之间的界限。这为他后来转身传统,通过对传统的重新阐释(或梳理晚明小品散文的历史,或从中国明清时期的笔记文字中寻找自己散文的写作材料)来实现其“再造文明”的时代梦想,提供了思想上的基础。 由此,1924年以后,周的美文写作虽然消沉下去,但他在美文写作中所呈现出来的文化立场,并没有湮没不明——借助于对传统的重新阐释,周作人曲折然而持续地发表着他对现实的批评。这成为他对中国社会现代化的别一种表述。即以文学而言,经由美文写作(它的题材处理、风格锻造等等),周一方面将中国现代文学的源流追溯到了明清时期的小品散文;另一方面,在这样一种史的勾勒中,他将自己的关注点从日常生活的趣味描述中转移出来,而突出强调了一种以现代个性论为基础的反抗精神及其脉络。这样一种转移内应于1927年前后中国社会的政治、思想状况,它说明,在一种更为严酷的思想环境下,周作人的关注焦点,也由美文时期的现代性反思,转移到了对于中国文化道统——不仅仅是历史上的道统,更是指受这一思想影响的形形色色的现实,包括以西方现代面貌出现的现实——的批评。这就是说,借助于对晚明小品散文的史的勾勒,周将文学的反抗/抒情特性,扩展到了思想的领域。正是这样,1925年以后,当周的批评者鉴于革命氛围的日益浓烈而批评他似乎更为保守的文化立场时,我们还需看到,在周作人,当他大力张扬晚明公安派、竟陵派的文学创作时,他的思想关注其实并非是在“晚明”或“小品文”,而是要借助于这样一种史的归纳与阐释,来实现他批评现实的文化目标。 二“小品文”:从“文体”借鉴到“文学史”考察 对周作人来说,晚明小品散文最初是作为一种文体形式出现在他的文学视野里的。当他试图以一种日常生活的审美化表述来实现其对于日益物化的社会现实的批判时,晚明小品散文的题材处理与写作风格,就具有了借鉴的意义。周对于晚明小品文的喜好事实上很早,这从他最初的日记中就可以看出: (戊戌年二月初五日)上午食龙须菜,京师呼豌豆苗,即蚕豆苗也,以有藤似须故名。每斤四十余钱,以炒肉丝,鲜美可啖。 (己亥年正月十五日)晴,早起……午至调马场,坐兜轿行山中,过一岭约五百级。下山行一二里,过一溪,径丈许。舁者赤足而渡,水及骱止。下有圆石,颗颗大如鹅卵,颇觉可观。再行二里始至。一路鸟语花香,山环水绕,枫叶凌霜,杉枝带雨。倘得筑以茅屋三椽,环以萝墙一带,古书千卷,同志数人,以为隐居之志意(按,“志意”二字,钟叔河校以“地”字),而吾将终老乎其间。墓前刺柏数株,子离离然,撷得六枚,擘而嗅之,香烈无比。傍晚归家,食圆子。④ 这样的内容与风格,在周作人到南京读书前的日记中,是较为普遍的,其笔调明显带有晚明小品的风味。这透露出他对晚明小品文的早期接受,即对一种以生活趣味为中心的文学内容与风格的偏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