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阵子,88岁的瑞典汉学家、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马悦然造访上海,对于莫言的文学作品,作为译者之一的他如数家珍。马悦然毫不避讳地谈到对新科诺奖得主唯一的“不满”是莫言的长篇小说写得太长,《生死疲劳》读到最后会让读者感到有些疲劳。相形之下,他的短篇更加精彩,甚至一个字都不用改。无独有偶,这种观点在一些莫言研究者和评论者中也长期存在。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理事、文学评论家、复旦大学中文系张新颖教授日前专为本报撰文,开宗明义地表明如果不读莫言的中篇和短篇,损失未必就比不读他的长篇少。按一般的理解,篇幅的有限,会“节制”叙述,但对于莫言这样一个给人通常印象是“不节制”的作家来说,这就形成了一种“张力”。我们更容易通过莫言的短篇接近和接触到他的文学世界发生和启动的原点,或者叫做核心的东西。 张新颖还提到,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有人提出中学语文课本应该选他的作品,有关方面说正考虑《透明的胡萝卜》。这当然是莫言最好也最有声名的作品之一,但中篇的篇幅,决定了课本要节选。但节选总会有所偏差。有一次王安忆说起,《大风》特别适合选入语文课本,这是篇很“像小说”的小说,短小合适不说,语言、结构、意义、情感,用中学语文教材的苛刻条件来衡量,也绝无不符合的地方,在此向编写者推荐。 ——原刊编者 一 莫言是个有巨大体量的作家,他引人瞩目的滔滔不绝、汪洋恣肆的叙述特征,也只有给以相当的篇幅,才能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所以,读莫言要读他的长篇,《酒国》、《丰乳肥臀》、《檀香刑》,尤其是《生死疲劳》。 但是,如果不读他的中篇和短篇,损失未必就比不读他的长篇少。按一般的理解,篇幅的有限,会“节制”叙述,对于莫言这样一个给人通常印象是“不节制”的作家来说,这就形成了一种“张力”,产生出不同于长篇的“艺术性”。这肯定有些道理。但我以为更重要的,还不在这里。 就个人的感受来说,我觉得莫言写中短篇的时候更“自由”、更“自在”——长篇篇幅大,总有一个基本的目标和流程,即便流量巨大到能带动泥沙俱下如莫言,可以拓宽流域,甚至有时冲毁一下堤岸也无妨,但无论如何总得完成自己规定的流程。人们常常把长篇小说比喻成有一定长度的河流,是有道理的。偶有例外,恰好证明常态如此。但中短篇,特别是我这里要谈的短篇,是没法笼统地以河流做比喻的。也就是说,比起长篇来,它可以没有“流程”、“堤岸”的限制,可以做到更“自由”、更“自在”。很多作家更多地感受得到短篇的限制而较少地感受短篇的“自由”,是件很遗憾的事。而莫言获得了这种“自由”,由“自由”而“自在”。他这样不受限制的时候,我们更容易接近和感触到他的文学世界发生和启动的原点,或者叫做核心的东西。 二 20世纪80年代中期,先锋文学潮流和域外现代主义及其之后的文学的影响,给中国当代文学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和变化。刚过创作初始阶段的莫言,是受益者,也参与其中,但对莫言来说更有意义的不是和同代作家共同分享了潮流和影响,而是解放了自己,开始发现自己。刘志荣把莫言的这一经验过程概括为“经由异域发现中国,经由先锋发现民间”,我愿意再加上一句:经由别人发现自己。就是说,读了福克纳和马尔克斯,不是努力地让自己也写得像福克纳和马尔克斯,而是经过他们的启发,把自己从既定的观念和形式里解放出来,发现自己独有的世界的价值。“读了福克纳之后,我感到如梦初醒,原来小说可以这样地胡说八道,原来农村里发生的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写成小说。”这是一种根本性的“恍然大悟”:认识到自己的来路、自己的经验、自己的世界就是丰厚的文学资源,可以而且能够转化成自己的文学,这才是意义重大的。 经过30年的写作,这个世界已经鲜明地标记在他文学地理的版图上:“高密东北乡”。起初,这个名称悄悄出现在1985年完成的两个短篇里:《白狗秋千架》和《秋水》。这两个作品,分属于莫言创作中的两种类型:《秋水》是传奇性的,那里面的生命张扬、狂野,在世俗的羁绊之外自创天地。这一类型的创作,很快就由中篇《红高粱》大刀阔斧、壮丽绚烂地铺展开来,达到一种极致的表现,此后更是蔚然而成浓墨重彩的传奇系列。另一种类型,写的是现实世界,沉重、阴郁、冷漠,周遭遍布残暴、不义、狰狞,人在其间艰难地挣扎着存活,悲怆而发不出一丝声音地呼喊。这一类型的短篇,与《白狗秋千架》同一时期的有《枯河》,稍后有《弃婴》,90年代初有《飞鸟》、《粮食》、《灵药》、《铁孩》等,而1998年发表的《拇指铐》则堪称这一类作品中的杰作。 如果你读过1987年的《弃婴》,4年之后读过《地道》,那么,22年之后看到长篇《蛙》就不会觉得莫言是一时起意“抓到”了“计划生育”这么个“题材”,更不是所谓为了迎合外国人的“口味”而刻意“设计”和“选择”的。这是生命面对生命的痛苦,经过漫长时间的煎熬,最终才得以转化出来的文学形式。《弃婴》最后,作者痛感无法找到一个“象征”来寄托哀愁。多年后,我们在《蛙》里看到了震撼人心的一幕:民间艺人郝大手捏出来二千八百个栩栩如生的泥娃娃——乡村医生姑姑在“计划生育”的年代里毁掉了二千八百个孩子,姑父郝大手用泥土塑造出这些未能出生的生命,姑姑把它们供奉在三间厢房里,烧香,下跪,祝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