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小说是生命的学问,表明它对生命有一套自己的勘探和论证路径,但它也遵循学问的一般法则。 什么是学问?清代有一个著名学者,叫戴震,他在乾隆年代,把学问分为义理、考证、辞章三门。同时期的文学家姚鼐也持这一观点。在当时,这是对宋学的纠偏,宋学重义理,清代学者所讲的汉学则倾向于考据,而戴、姚二位,则强调义理、考证、辞章三方面的统一,这就好比大学的文、史、哲三个专业,应有内在的联系。但戴震认为,学问有本末,文章之道当有更高的一面,他把这称之为“大本”,不触及“大本”,学问就仍属“艺”之一端,而未闻“道”。“夫以艺为末,以道为本,诸君子不愿据其末,毕力以求据为本,本既得矣,然后曰‘是道也,非艺也’……求其本,更有所谓大本。”①也有同时代人评价戴震此论,“通篇义理,可以无作”,不仅章学诚,甚至连钱大昕、朱筠等人,都认为戴震作《原善》诸篇,“群惜其有用精神耗于无用之地”,意思就是反对戴震过分强调义理这种空虚无用之说。 但我觉得,学问若失了义理,不讲大道,也可能会把学问引向干枯和死寂。王阳明形容这种无根本的学问,“如无根之树,移栽水边,虽暂时鲜好,终久要憔悴。”②很多人都感叹过,现在的研究制度,培养了一大批的硕士、博士,论文之多,前所未有,但真正有学问、有见地的,又有几何?都在讲规范,讲选题,惟独不讲学术的义理、心得,都在讲专门之学,而不讲生命之学,学问的现状,终究是晦暗、残缺的。以前的理学家把学问分为“德性之知”和“闻见之知”,虽然不能说“闻见之知”就不重要——王船山就认为,“人于所未见未闻者不能生其心”,但“德性之知”肯定更为重要。在中国的学术传统中,“尊德性”本是首要的议题,不强调“德性之知”,就无从接续和应用中国自身的学术资源。因此,我认同戴震所说的“德性资于学问”,这是一条重要的学术路径,至少,它更切近我对学问的理解。 借用义理、考证、辞章这三分法,或能更清晰地理解小说的写作之道。后来的曾国藩,又在这三者以外,加了另外一门,叫经济。所谓经济,是指学问要成为实学,要有经国济世之用,不能光是空谈。《红楼梦》里,史湘云曾嘲讽贾宝玉是懂“经济”的人,亦取此意。小说作为一门学问,面对的研究本体是生命本身,它是对生命的解析,也是对生命的考证。既然是学问,自然就有义理、考证、辞章这三方面的讲究。 首先是义理。小说的义理,我想就是人生之道。它不仅是写人生的事实,也讲人生的道义。文学所写的生死,该是道义之生、道义之死。没有经过省察的人生不值得过,没有道义成分的人生,我想也不值得小说家去写。一个人出车祸死了,可以写成新闻,却并不适合写小说——这种死亡的背后,可供挖掘的道义成因太少;但一个人车祸死了,他的妻子因伤心也随之自杀,这就可以写成小说了。 情义即道义。因此,小说所呈现的,永远不是单纯的社会事件,它的背后,应该有价值的错位,有道义的冲突。自然之死是没什么可写的,一个老人老死于家中,一个人在江边散步失足落水而死,这就是自然之死,很平淡。道义之死就不同了。譬如林黛玉的死,是“泪尽而亡”,她为追求一种心心相印的感情流泪至死,这种死是有重量的,这个重量即为道义。《红楼梦》有一次写宝玉来见黛玉,黛玉说,最近好像眼泪少了。这是一句奇怪的话。眼泪少了,表明黛玉已经伤心到了极处,走到绝境了。泪尽而亡,是殉情,是肉体之死,更是精神之死。确实,真正的悲伤,不一定是泪如泉涌,也可能是欲哭无泪。《水浒传》写潘金莲毒死武大郎后,在那里哭,“看官听说:原来但凡世上妇人,哭有三样:有泪有声谓之哭,有泪无声谓之泣,无泪有声谓之号。当下那妇人干号了半夜。”这是潘金莲的哭,假伤心。《史记·项羽本纪》写“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这是项羽的哭,他是英雄,不可能嚎啕大哭,那样太失尊严,他只能泣泪无声。无声的,有时更为有力。贾平凹在一篇文章里写,“听灵堂上的哭声就可辨清谁是媳妇谁是女儿”,这种观察,包含着中国社会一种很深切的人情:媳妇常常是必须哭出声的,不哭就不足以证明她的伤心;女儿却未必要哭出声来,她可以抽泣,可以默默流泪,甚至可以没有眼泪,但没有人会怀疑女儿失去母亲之后的伤痛。确实,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哭法。《射雕英雄传》中,金庸写郭靖在桃花岛看到自己五个师傅死于非命时,极度悲痛,但他哭不出来;《笑傲江湖》写令狐冲看到小师妹岳灵珊死了,也是“想要放声大哭,却又哭不出来”,这样处理,符合郭靖、令狐冲两人的性格,符合他们对师傅和师妹的感情,哭不出来的伤痛,其实更深。《射雕英雄传》写黄药师在船上听说自己的女儿已命丧大海时,他也哭,只是他在哭之前,是先“哈哈大笑”,“仰天狂笑”,然后才“放声大哭”,“哭了一阵,又举起玉箫击打船舷,唱了起来”,他唱的是曹子建的诗:“天长地久,人生几时?先后无觉,从尔有期。”③黄药师有晋人遗风,纵情率性,歌哭无常,他伤心之时,又笑又哭又唱,这完全符合他的生命风貌。 可见,作家不仅是写哭,更要写哭的义理。只是,小说的义理,往往不是由作家直接说出来的,而是通过一个形象的塑造、一种生活的描绘来呈现。义理藏得越深,小说就可能越成功。 钱穆先生说:“世俗即道义,道义即世俗,这是中国文化的最特殊处。”④确实,中国文化的传承,常常是通过圣人故事、世俗生活来完成的。圣人内在的德性,世俗中的人情与义气,就这样一代一代地通过生活传了下去。鲁迅说《红楼梦》是清代人情小说的顶峰,是指《红楼梦》写了人情之美,这个人情在哪里?它就在世俗生活中。人情之美,也即日常生活之美。日常生活所蕴含的人情、义气、忠诚、牺牲,这些都是中国人特别看重的人生道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