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缝合”之不可能:如何“重返八十年代”? 洪子诚老师在《“当代文学”的概念》一文中指出:“在谈到20世纪的中国文学时,我们首先会遇到‘新文学’、‘现代文学’、‘当代文学’等概念。这些概念及分期方法,在80年代中期以来受到许多质疑和批评。另一些以‘整体地’把握这个世纪中国文学的概念(或视角),如‘20世纪中国文学’、‘晚清以来的中国文学’、‘近百年中国文学’等,被陆续提出,并好像被越来越多的人所接受。许多以这些概念、提法命名的文学史、作品选、研究丛书,已经或将要问世。这似乎在表明一种信息:‘新文学’、‘现代文学’、‘当代文学’等概念,以及其标示的分期方法,将会很快地成为历史的陈迹。”确实,“当代文学”在80年代遭遇的危机,首先就表现在“当代文学”与“现代文学”的“二分法”或者“近代文学”、“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的“三分法”面临着极其严峻的挑战。倘若“近代文学”和“现代文学”因为自我的完成和封闭而有可能“自洽”,那么“当代文学”的危机恰恰来自它的“未完成性”:不仅作为起点的“1949年”遭到挑战,而且内在包含着的“1979年”成为了另一套历史叙述的“新起点”,一套试图整体上把握“20世纪中国”的“现代化阶段论”的“新起点”。这样一来,“当代文学”就要在双重意义上为自我的存在辩护,一方面要站在“1949年”的立场上强调“当代文学”的“历史规定性”,也即中国的“社会主义革命和实践”规定了“当代文学”的历史走向;另一方面则要包含“1979年”的变化来整合“当代文学”的“内在冲突”,也即如何将“前三十年”(1949—1979)的“革命与建设”和“后三十年”(1979—2009)的“改革与开放”作为一个“有机整体”来把握。 然而,绝大多数对于“当代文学”概念的讨论以及相关的“当代文学史”写作,都或多或少地回避了上述两个方面的“难题性”,只有洪子诚老师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对此有比较明显的自觉,他细致地分疏了“当代文学”的三重含义:“首先指的是1949年以来的中国文学。其次,是指发生在特定的‘社会主义’历史语境中的文学,因而它限定在‘中国大陆’的这一区域中……第三,本书运用‘当代文学’的另一层含义是,‘当代文学’这一文学时间,是‘五四’以后的新文学‘一体化’倾向的全面实现,到这种‘一体化’的解体的文学时期。中国的‘左翼文学’(‘革命文学’),经由40年代解放区文学的‘改造’,它的文学形态和相应的文学规范(文学发展的方向、路线,文学创作、出版、阅读的规则等),在50至70年代,凭借其时代的影响力,也凭借政治权力控制的力量,成为唯一可以合法存在的形态和规范。只是到了80年代,这一文学格局才发生了变化。”很显然,“当代文学”的第二点和第三点含义分别针对的是“1949年”和“1979年”这两个不同的历史起点,不过细心分疏,还是可以看出他所使用的策略略有差别:针对“1949年”,强调的是“当代文学”的“社会主义性质”,但针对“1979年”,却需要面对“20世纪中国文学”这类叙述所强化的“断裂”说——即前三十年的“当代文学”使五四开启的中国现代文学进程发生了“断裂”,只有到了70年代末的“新时期文学”,这一进程才得以继续——而提出“延续”说,也即前三十年的“当代文学”,“是‘五四’诞生和孕育的充满浪漫情怀的知识者所做出的选择,它与五四新文学的精神,应该说具有一种深层的延续性”(洪子诚,《关于50—70年代的中国文学》)。仅就“文学精神”而言,这种“延续”似乎并不会引起太大的异议,可是一旦引入了“文学体制”,就会发现“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之间的区别,并不在于文学的语言、形式和内容方面的差异,而是来自于“现代文学体制”和“当代文学体制”之间的巨大转变。“现代文学”是依靠什么生产出来的?它的生产机制是什么?这样的一个生产机制在1949年之后发生怎样的变化?“当代文学”又是如何依靠着这个体制的变化重新确立起来并表现出与“现代文学”不同的文学形态和文学面貌的?围绕着这一系列问题,引申出来的就是洪子诚老师一直强调的“当代文学的一体化倾向”。 所以,程光炜老师在他的《文学讲稿:“八十年代”作为方法》一书中,故意要用对“现代文学”与“当代文学”的分野、分歧和分化的讨论,作为他“重返八十年代”起点。人们可以很轻易地举出一大堆理由来证明“当代文学”和“现代文学”本是一家,不难“打通”,然而实际上,“20世纪中国文学”在今天未能一统天下,“当代文学”也没有成为历史陈迹。究其原因,是因为“20世纪中国文学”虽然以“打通”为诉求,实则用八十年代构建出来的“现代文学”的“启蒙”和“审美”之双重面影,遮蔽了“当代文学”的“政治性”,进而“缝合”起“现代”与“当代”之间的差异与断裂;而在某些人眼中高度意识形态化的“当代文学”也必然要面临合法性危机:它既无法改变1949年新中国建立这一政治性奠基所赋予自身的起点,同时又必须包容70年代末以来“改革开放”带来的深刻转折,因此,“当代文学”只能以其内在的“断裂”承载着巨大的历史内容。“缝合”的叙述固然光滑,却是以牺牲研究对象的丰富和复杂为代价的;“断裂”的历史虽然无法形成共识,却也以难以克服的矛盾显示出研究的“难题性”,拒绝任何轻率的断言和盲目的自信。问题的关键并非如何在“缝合”与“断裂”之间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无论是“缝合”还是“断裂”,作为历史叙述的策略,只能被理解为是“叙述者”的“态度”。当然,这种态度不仅仅由叙述者的主观意识和感觉结构所决定,更是被特定的历史处境、社会背景和知识范型所架构。由此如何在“缝合”的叙述中发现内在的“断裂”,以及在“断裂”的历史中重新想象“连续性”叙述的可能,应该是更有意义的工作。 这正是程光炜老师的“深意”所在,“现代文学”也好,“当代文学”也罢,如果不能真实地面对复杂的历史和变动的现实,只能沦为概念的游戏,而“重返80年代”所要激活的恰恰是“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曾经有过的回应“历史”与“现实”的那种“活力”。众所周知,正是从“文革”到“改革”的转折造就了所谓“80年代”,以它为中心,向上可以回溯到“文革”和“十七年”中“国家”与“文学”之间的特殊形态,向下则能够把握住整个“80年代”以降直至“九十年代”文学的新走向。以往对“八十年代文学”的研究总是强调它与“‘文革’文学”以及“十七年文学”之间“断裂”的一面,对两者之间的“延续”却视而不见或有意忽略。需要指出的是,“断裂”和“延续”既不是简单的对立,也不是庸俗地归结为“没有‘文革’文学,何来新时期文学”,而是在注重“八十年代文学”的“转折性”特征的前提下,发掘更深层次的“延续性”。这种“延续性”特别明显地表现在“国家”与“文学”的关系上,也即具有鲜明中国特色的现代全能主义国家体制(既表现为文化和知识体制,也表现为经济和政治体制)及其改革与文学创作(包括围绕创作而产生的出版、批评、宣传等活动)之间的多重联系、相互影响和彼此冲突上。正是在这种复杂的视野中,重返“八十年代”显得尤为必要和紧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