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浩大的中国当代作家群体阵营中,作为在小说界有着较高声誉的张炜就是深受民族文化、地域文化影响的作家,他不仅富有非常浓厚的“正统”向度的文化精神和思想内质,兼之特殊的地理环境、个人阅历、生命体验及其生存现实等诸多因素的共和作用,他所受到的传统文化的熏陶和影响便更大,这在他的小说创作中体现得尤为明显。 张炜对传统文化、地域文化不仅表现出情有独钟的喜爱,而且在文学创作的同时还致力于对传统文化、地域文化及其所富含的精神意义、审美价值进行具有现代性意义的精神探索。对于中国当代文学正在脱离传统的某些倾向,他深感“传统文化之核”在当下社会的严重偏离,或是被现实功利主义、唯科学主义等进行无情解构,以致消弭、遗失;也曾满怀忧虑地对这些现象进行了分析、批判以及痛彻心扉的呼吁。与此同时,张炜小说创作中民间文化的存在,离不开对传统文化、地域文化的精神价值判断和审美观照。从文化的内涵上说,民间文化与传统文化、地域文化之间存在着一定程度的区别,但三者之间亦存在着某些重合与关联,而且民间文化中最核心、最稳固的部分应该是深厚的传统文化积淀。其中,以“仁”、“义”思想为内核的儒家文化,基于儒家文化之上的地域文化——齐鲁文化;主张“天人合一”、“师法自然”的道家文化;开放浪漫、哀乐无极的荆楚文化,等等,这些从古代传承下来的宏浩绚烂的哲学思想、文化精神,不是以零零碎碎的形式散落在民间,而是从上到下在不断冲击、改造民间的同时,被世人作为世俗价值吸纳、接受,进而成为民间思想文化中根深蒂固的部分。“与八十年代文化精神相比,更深入张炜之心、并更坚固地据有他的文化立场和情感的,是传统的民间文化。”①对小说家张炜来说,它们像一些纵横交错、繁复相织的精神脉络,既渗透在其具体的小说创作,又延伸于他的整个文学世界的建构之中。 儒家文化促成了张炜小说伦理思想的内在结构 作为一个植根于齐鲁大地的作家,张炜的小说创作始终高扬着人文精神和道德理想主义的旗帜,这首先来自于儒家文化对他的积极而直接、持续、深沉的影响。儒家文化(即通常意义的孔子哲学)的基本观念是“仁”,内在的仁具有伟大崇高的道德价值。儒家认为,人存在的价值就在于成就和完善道德人格;仁者爱人,即是一种博大的同情心、恻隐之心,是一种宽容忠恕的精神;儒家精神要求人不仅有道德勇气,有强烈的正义感,敢于担当,甚至不惜舍生取义,杀身成仁;而且要求人能够超越世间各种境遇,超越本能欲望。儒家文化的这种“仁”、“义”精神穿越古今,激荡天地。对于从小就受到齐鲁文化的熏陶和影响,小说创作又扎根于齐鲁大地的张炜,当然会自觉不自觉地欣赏齐鲁文化,更无不对之有着极为深刻的领解与透析,并自觉地将之纳入到自己小说世界的建构中,从而赋予自己的小说以浓厚的儒家文化意味和深刻的传统文化精神特质。这从其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塑造便可见一斑。张炜在其小说中塑造了许多闪烁着儒家人格理想的“理想人物”,比如《古船》中的隋迎之、隋抱朴,《柏慧》中的导师,《家族》中的宁周义、曲予,《外省书》中的史珂、鲈鱼,《能不忆蜀葵》中的桤明等一系列遭受迫害的知识分子。他们中的一些人尽管在性格上存在着某些软弱,也未免过于保守,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却表现出了鲜明的立场,不仅有所坚守,而且特别隐忍,有的甚至为了捍卫自己的信仰付出了沉重的生命代价。即便是其小说中对某些“小人物”形象的塑造,比如《一潭清水》中的老六哥、《秋天的愤怒》中的老得等,作者也极力赞颂他们的美好品格和人文德性。在作家看来,这些人物虽然憨厚淳朴,但爱憎分明、勇敢忠义,具有民间人物特有的性格特点和精神内质。所谓“礼失求诸野”,张炜在民间大地上寻找这种正在失落的理想人格,自有其独特的精神价值蕴示和审美理想追求。 从另一个角度看,张炜小说中的山川风物、生活场景、人物故事,其多情重义、温柔敦厚的仁义精神、忧患意识和安贫乐道的人生态度,也不同程度地反映出齐鲁文化的特质。齐鲁文化的核心是沉稳厚重,是带有济世思想的儒家文化。然而长期以来,儒家文化曾受到无数诘难,对此,张炜的文化立场是非常坚定的——肯定其价值,并辩证地去看待儒家文化。“儒学本身不具有虚伪性,操作儒学的过程中可以产生虚伪。”他认为,儒家文化的中庸之道是充满文化辩证法思想的。张炜反对纯粹化的物质主义和单质意义的技术主义,认为它们不利于世界的持续发展,更会对人们的思想情感、文化意向、精神本质产生严重的负面影响,因为人们一旦丢掉了儒学文化,也就丢掉了“诗意”,浮浅和极端化、片面化的认识伤害了人类的根本利益,威胁了人类的明天。②正是这种极力倡导、宣扬儒家文化精华的行为,让张炜的小说创作更具有“纯文学”的特征,而这也正是我国优秀的主流文学传统的本质。 道家文化幻化为张炜小说创作的精神品格 儒家理想是把仁爱精神由己及人、由己及宇宙万物,主张把人的精神提升到超越人与我、物与我的“天人合一”之境。但是儒家的“天”与“人”的关系,“其主调仍然是宗法伦理,所以天人谐调终要归结为人际谐调。道家则有所不同,它既以超脱社会伦常为目的,于是把复归‘自然’当作寄托身心的不二法门”③,“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道家文化主张自然、无为,返璞归真,倡导个性自由,歌颂生命自我的超脱飞越,成为世俗人生的一种选择模态和精神存在方式,因而道家文化与民间伦常是血肉相连的。 民间是相对于上层庙堂的下层指向,对知识分子而言是另一个精神家园,当游离于政治中心或者主流意识形态的时候可以将其作为退守之地。事实上,古代文人崇尚自然的目的更多的是为了寻求某种精神寄托;对于当代的知识分子而言,由于远离了政治权力,亦趋边缘化,济世思想得不到实现,不得不沉到更为深层的民间——“起自民间,通往的终点仍然是民间”。张炜有自己的入世情怀,甚至一度高扬着道德理想主义的大旗。但是传统价值体系面对市场经济的冲击和功利社会的侵扰,知识分子的思想价值观念变得较为尴尬、举步维艰。知识分子如何安身立命?民间便可能是最好的选择之一。张炜在自己的小说创作中寄寓了个人的民间理想,表达了深深的忧虑。他固守葡萄园,踯躅于脚下的大地,要在纸上建筑一个精神的自由王国。于是我们看到,张炜固执地在文学创作中书写孤独的“自己”——告别喧嚣,逃离现实,融入野地,更在现实中建立起了一座封闭的现代书院,并试图用微薄之力来挽救正在跌落的人文精神。即使是小说中那些仗剑行走天涯的人物,他们的传奇经历和放荡不羁、逍遥自在、超然物外的胸襟情怀、精神气性,也体现着作者苦苦追寻的生活方式和人生理想。更不消说那些苟活于大地上的生生不息的人们,他们安分守己,甘于穷苦,淡泊名利,完全是自由自为的生命状态。作者说,我想我受过道家思想的影响,但“我对大地的情感是自然的,因为我生活在大地上,我依赖它犹如生母。”“没有对一片土地痛苦真切的感知和参悟,没有作为一个大地之子的幻想和浪漫,就永远不会产生那种文学。”④因此,张炜是以一个大地之子来看待自己与自然世界的各种关系及其关联的,这又与道家的思想一脉相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