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父亲(陆侃) “江南三部曲”语言细腻、温婉、清脆,步履优雅,像轻盈的回旋舞,有绸缎的质地、蜜蜂的嘤鸣之声,更有“江南”一词在国人心中积淀已久的那种挥之不去的气味、余韵和风姿。①格非的一位清代江苏同乡,有一联传统意义上的好诗,很可能并非碰巧地道出了个中实情:“自嫌诗少幽燕气,故作冰天跃马行。”②“江南三部曲”的第一部小说——《人面桃花》——开篇的第一句话,就充分展示了与“幽燕气”较为不同的语言气质和言说风骨:“父亲从楼上下来了……” 这位经年累月躲在阁楼上极少露面的人物,像“江南三部曲”开篇那个光滑、脆生生,却又十分突兀、刺眼、光棍般的句子一样神秘莫测,让人顿起抓耳挠腮之感——它表面上的既风平浪静又没头没脑,实在令人诧异。而从阁楼上“一步步走到院中”的那个人,正是“江南三部曲”第一部小说《人面桃花》的女主人公陆秀米的亲爹——尽管秀米的母亲确确实实偷过汉子,甚至让汉子公然住在家里,而且那人还是个型号和口径都算不得太大的清末革命党人(大号为张季元),但毕竟没有弄出让古典道德难堪、皱眉的私生子;是第二部小说(《山河入梦》)的主人公谭功达的亲姥爷;是第三部小说(《春尽江南》)的主人公谭端午的曾外祖父。据格非和《人面桃花》联袂介绍:这位颇具几分神秘色彩的人物,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却没有机会被后来才出现的“有关部门”送上中世纪欧洲人发明的“愚人船”。此人在清朝末年,在革命以及被革命掌握的对象正在暗中发愿、暗中祈求自己快速成长的某一天,出人意料地从阁楼上走了下来,途经几个暗吐舌头的动作/行为之后,③径直离开了他一手创建的陆家大院,从此,就像司马迁笔下的老子那样,“莫知其所终”。④“江南三部曲”在其后云遮雾罩的叙事中,为叙事本身考量和算计,除了追忆此人离家出走前的种种古怪举止外,实在是别无他法——或许连作者自己都不知道,那个先天正常(他考取过清廷进士)、后天变疯的人,最后究竟流落到了何处。格非很可能会像面对“戈多到底是谁”的提问时贝克特(Samuel Beckett)回答的那样:我要知道他是谁(或他流落到何处),早就在剧本(或小说)中告诉你们了。 那个标准的疯子,陆秀米的父亲,其大号被“江南三部曲”的作者命名为陆侃。此人被清廷罢官回到老家普济村后,整天对着友人丁树则(后来反目成仇)送他的、传说是韩昌黎绘制(后经考证纯属伪造)的“桃源图”发呆,对着古画神魂颠倒,有时还神经质地在古画上指指戳戳,以至于后来竟然“异想天开地要请工匠在村中修造一座风雨长廊……长廊将散居在各处的每户人家都连接起来,甚至一直可以通过田间……这样一来,村子里所有人既不会被太阳晒,也不会挨雨淋了”(《人面桃花》,第121页)。就这样,前清进士、前扬州府学学官、谭功达的姥爷、谭端午的曾外祖父,秉承“天下大同”的儒家教义,在自家阁楼上,把古老的桃源梦做得饱满、充沛和酣畅淋漓,最后,仰仗桃源梦的鼎力相助,成功地把自己给弄疯了。他时而赤身裸体出现在家人面前(一反他道学家的常态),时而挥刀乱砍院中的珍贵树木(那都是他花费不菲买来的),时而喃喃自语,自称“乌龟”……直到把洋相出尽。作为“江南三部曲”中第一个露面,又貌似莫名其妙快速消失掉的人物,陆侃的超常行径,按照格非一贯繁复的叙事笔法,正好出色地充任了他写作“江南三部曲”的逻辑起点:古老的桃源梦除了让人发疯、抑郁、失踪、杀人以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之外,实在无路可逃——远甚于陆侃之遭际的更多悲惨、奇异的结局,“江南三部曲”紧接着会一五一十地娓娓道来。陆侃“莫知其所终”之旅行的最初起点的唯一目击证人,恰好是被不期而至的初潮折磨得手脚无措、死去活来的陆秀米。她以为那个暗无天日的孔道突然流血,差不多就是死亡的前兆,否则,便无法解释其来由——“要死要死,我大概是要死了!”(《人面桃花》,第1页)这跟后来的革命家陆秀米的形象很不合拍,却又十分有趣、好玩。秀米在陆家大院捏着带有经血残片的衬裤,既羞涩、窘迫又有些吃惊地问父亲准备去哪里?后者既说“不知道”,又十分笃定地说,他要去的那地方“很远……”(《人面桃花》,第3页)这无疑是桃源梦后遗症的认领者最诚实、最本能的回答:他根本不知道桃花源(或称乌托邦)的具体方位、经纬度和等高线,⑤却知道它肯定不在自己居住了多年的普济村,否则,他也不会发疯——很显然,一个在此时此地就能和自己的梦想迎面相撞、互相拥抱的人,不大可能像兰波(Arthur Rimbaud)那样,寄希望于“生活在别处”。很可惜,在“江南三部曲”中,有不少人将“很远”搞成“很近”,把“别处”直接弄成了“此处”或冒充为“此处”。 考诸“江南三部曲”的基本语境,没有理由怀疑,它最核心的主题,正是古老的、有着超强传染性的桃源梦——桃源梦的传染性,当然来自世世代代的人对幸福、美好的渴望,“从《圣经·旧约》开始,到柏拉图《理想国》、圣奥古斯丁《上帝城》、康帕内拉《太阳城》、培根《大西洋岛》,从大同世界到王道乐土到桃花源到太虚幻境到太平天国,古今中外乌托邦方案不胜枚举”;⑥而戒掉桃源梦,眼睁睁看着它崩溃和坍塌(这正是“江南三部曲”第三部《春尽江南》的主题),是否当真是某些“妙人儿”成天价鼓噪、吹嘘的“现代性”?⑦在“江南三部曲”中,包括爱情、仇杀、阴谋、眼泪、偷情、革命、死亡、追捕、愁容、逃亡、奸污……在内的一切情节,一切最基本的小说要素,大都紧密团结在桃源梦的周围,并围绕桃源梦,组建它们的生活与行动轨迹——桃源梦是“江南三部曲”的心脏或肾上腺激素:心脏是上述一切情节的核心地带和公开的集散地;肾上腺激素则想尽千方百计,用尽吃奶的力气,设法激活一切最基本的小说要素,鼓励它们必须以心脏为最无可争议的中央。看起来,在一个根本不可能有桃源梦、在一个刻意追杀桃花源的“现代性”时代,格非很愿意不合时宜地追忆古老的桃源梦、缅怀臆想中的桃花源,打量它的前世,拷问它的今生,乐此不疲,毫无倦意。这在格非看来,理由倒是出奇地简单:“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些人已生活得相对比较猥琐了,不太会想乌托邦的问题或者是白日梦。”⑧有作者诸如此类的夫子自道壮胆、鼓劲、充当啦啦队,陆侃发疯、离家出走,以至于“莫知其所终”的情节安排,就有理由被认为大有深意存焉,何况格非本来就是个极其狡猾的叙事人:它暗示出来的逻辑起点绝不仅仅是起点,也是小说意欲得出的最终结论。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L.Wittgenstein)说过:“每一种疑问只揭示基础中存在的一个缝隙……只有首先怀疑可怀疑的一切,然后再消除所有这些疑问,一个理解才算可靠。”⑨格非故意把叙事的逻辑起点和最终结论叠合在一起,把“江南三部曲”通过叙事导出的结论,预先置放在小说的开篇,除了试图让“理解”变得可靠并充满悬念外,附带的效果,就宛若“一件事先张扬的谋杀案”的字面意思所显示的那样:接下来,容我慢慢道出这个最终结论的来龙去脉、它的前世和今生——但这会不会让“江南三部曲”具有令人眩晕的倒叙特性呢?仿照格非炮制小说的一贯语气,此处似乎也可以说: 这倒是个问题。 二、念头(魔念) 遵照格非的叙事学安排,初潮之后约莫六七个年头,陆秀米不得不听从作者的命令,在有花轿、唢呐和仆从相伴的成亲路上,突遭土匪绑架,连夜摸黑经水路,被运往一个名叫花家舍的小村子;而早于秀米七年多被掳到这里来的,是一个叫韩六的中年尼姑。经由土匪们隔三差五、粗鲁野蛮的轮番耕种,前尼姑韩六“还生过一个孩子,没出月就死了”(《人面桃花》,第88页)。花家舍,这个表面上平静、美丽、整齐划一、看似富足安闲的村庄,这个在“江南三部曲”的叙事逻辑中,已经臻至桃花源之完美境界,却又奇迹般堕落为土匪窝的弹丸之地,它的“总设计师”,是一个名叫王观澄的道士兼土匪总揽把(即土匪头领中的老大)。此人在清朝同治六年进士及第,像陆秀米的父亲一样,也曾做过级别不算太低的地方官员,厌倦俗世、俗务之后,一路辗转寻访,终于找到安静、祥和、偏僻的花家舍隐居清修,已做好了不问世事的准备,下定了独与天地之大美相往来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