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10.9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12)05-0073-09 作为鲁迅创作的最后一部小说集,《故事新编》颇有意味地选择了“历史事件”作为题材,进行“演义”:在《呐喊》和《彷徨》中,鲁迅给我们展现的都是近现代中国的形形色色——不论人物,还是事件,都取材于身边现实生活的“一手资料”;而《故事新编》则不同,虽然考据者们纷纷指出各种细节的现实来处,但无法否认的是,它已从前期的现实题材的描摹变为“历史”事件的“重写”。既然是重写,必然伴随着作者的选择与建构,而在这些行为的背后,体现的是重写者对其重写对象的心理态度、情感倾向。 那么,理解《故事新编》的历史文化态度,是我们解读《故事新编》的一项基础工作,是研究《故事新编》的一把重要钥匙。同时,《故事新编》备受关注和颇受争议的、时而宏大壮丽、慷慨激昂,时而又古今杂糅、油滑不恭的书写笔调,呈现出的也正是《故事新编》历史文化态度的复杂性和矛盾性。从鲁迅对历史的态度入手,把《故事新编》放入鲁迅的整个思想体系和思维方式之中阐释,《故事新编》研究中一些长期困扰我们的问题才能得到回答。 一、鲁迅对历史的钟情与对历史话语的不满 中国历来是一个重视历史的国家,据说“中国‘历史作家’的层出不穷、连续不断,实在是任何民族所比不上的”,①从远古到晚近,一整套体例严整的钦定官史和各路旁逸斜出的野史笔记,都显示着这个古老民族历史学的发达和对历史浓厚的探究兴趣。“今夕的对立和互补,是贯串中国文化始终的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②在中国的传统文人心中,历史从来就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国之利器。 近代以来,朴学日兴,而浙东犹盛,“浙东之学,言性命者必究于史”,③从小就在这样文化氛围下长大的鲁迅,对历史可谓情有独钟,我们留心鲁迅的阅读史,会见到,他从六岁起便熟读《鉴略》,并且直到去世前后,所购置的《四部丛书》正续编、《二十五史》还不断送到,④而在其学术上,走访古迹、整理古籍、校对古碑,可见其在历史考证上所用的功夫。 在创作上,他的“历史情结”亦是到处闪现:不用说在他的杂文中无数次的引史为证、古今对比,也不用说让动物学专业出身的魏连殳当起了历史教员(《孤独者》);不用说安排高尔础去女校教历史,写一篇《论中华国民皆有整理国史之义务》而得大名;也不用说《阿Q正传》的得名,就是来自对传记体历史书的戏仿;单就其成名作《狂人日记》而言,那“吃人”二字,也还是狂人半夜横竖睡不着,从“历史”的字缝里看出来的! 他曾直言“历史上都写着中国的灵魂,指示着将来的命运”,但同时,他对中国的官方史书却常含非议——“涂饰太厚,废话太多,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底细来,正如通过密叶投射在莓苔上面的月光,只看见点点的碎影”。⑤不难看出,鲁迅对历史的复杂态度:一方面,给予历史本身以极高的期待;另一方面,对正统的历史书写(话语)又包含着强烈的怀疑。 历史作为在过去的时空中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本身是可以作为独立的客体被观察研究,而对一历史事件的解读也可以(而且应当)存在着多元的价值判断。然而,这只是纯粹学理上的推论,在现实世界中往往不可能实现。对历史的体认一般建立在对“凭证”和“叙述”的考察之上,⑥通过“凭证”来认识历史,虽然接近历史的真相,但是却因为过于专业和极其个人化,而难以推广。绝大多数的人们认识历史,是通过听他人的讲述和阅读历史书籍来完成,这都是建立在他人的历史叙述之上。 历史书的编撰,实质上是一种历史话语的建构,而历史话语就其自身属性而言,是一种具有高度意识形态色彩的“权力话语”,它担负着政权的合法性论证和建立族群世界观和价值观的功能。对一套历史话语的承认和修订,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对“权力”的确认和维护,正如福柯所说“历史,就是权力的话语,义务的话语,通过它,权力使人服从;它还是光辉的话语,通过它,权力蛊惑人,使人恐惧和固化”,⑦因而“人民在欺骗和压制之下,失了力量,哑了声音,至多也不过有几句民谣。‘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就是秦始皇隋炀帝,他会自承无道么?百姓就只好永远钳口结舌,相率被杀,被奴。这情形一直继续下来,谁也忘记了开口,但也许不能开口。即以前清末年而论,大事件不可谓不多了……然而我们没有一部像样的历史的著作,更不必说文学作品了”。⑧ 在传统中国社会,这样一个主要依靠宗法礼俗维持运转的国家,人们凭借过去的经验来行事——而不是如西方社会凭借现世的法律契约,“愈是经过前代生活中证明有效的,也越值得保守。于是,‘言必尧舜’,好古是生活的保障了”,⑨“从来如此”、约定俗成的事,由此具有了先验的合理性、正当性,“先王之道和前朝之事已经是确认意义的一种标帜和依据”,⑩因此掌握主流历史话语,运用其言说方式则显得尤为重要。 同时钦定的历史话语,通过对历史事件的选取、剪裁、评价,已将其价值标准弥散在了整个历史体系的方方面面,正所谓“六经皆史也”、“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11)原本属于主观层面的历史阐释逐步成为客观的历史“知识”,并以“常识”的面目,沉淀在人们的思想中。因此一个时期内,受到权力承认的“历史”只有唯一的一个,不符合口径的历史言语,或被查禁,或被定义为野史,以其不可确定性,被排除在“正统”的知识系谱之外。在长期的、单一的历史话语的灌输下,人们的思维无法跳出既定的逻辑,便自觉不自觉的维护着“从来如此”的社会秩序,将其视作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