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H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326(2012)09-0133-07 一、“作诗如说话”与“以文为诗”:初期白话诗派对唐宋诗词之诗美的偏取 清末民初诗坛影响最大的诗派是同光体诗人群和南社诗人群,前者主张以宋诗为宗;后者则宗唐或宗宋,诗学渊源复杂。虽然柳亚子极力倡导宗唐诗风,以与宋诗派相抗衡,然而南社诗人非但没有因此齐心向唐,反而引发了南社内部的唐宋诗之争,导致内部诗歌观念分化,影响了南社之团结与创作成就,导致了南社分化。①胡适的好友胡先骕、梅光迪虽为南社社员,其诗学倾向却崇尚宋诗派。胡先骕于1917年3月11日写信给柳亚子,恭维同光体,引发柳亚子攻击江西诗派。②胡适对宋诗派和南社均颇有微词,对南社的批评更为激烈。他于1916年10月1日发表于《新青年》的文章,同时批评了南社和宋诗派,却认为南社创作不如宋诗派,③引起柳亚子不满:“胡适自命新人,其谓南社不及郑、陈,则犹是资格论人之积习。南社虽程度不齐,岂竞无一人能摩陈、郑之垒而夺其鏊弧者耶?又彼倡文学革命,文学革命非不可倡,而彼之所言,殊不了了,所作白话诗,直是笑话……弟谓文学革命,所革当在理想,不在形式。形式宜旧,理想宜新,两言尽之矣。又诗文本同源异流,白话文便于说理论事,殆不可少:第亦宜简洁,毋伤支离。若白话诗,则断断不能通。”[1]对于柳亚子的反批评,胡适未公开反驳,只是在1917年6月27日的日记有所记载,认为“理想宜新”是正确的,但“形式宜旧”则错。[2] 胡适之所以批评宋诗派,主要是因为某些诗人一味追踪黄庭坚那种掉书袋的恶习,而对于宋诗派中真正能够做到“作诗如说话”的一路诗风,是非常赞赏的。其名文《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这样评道: 这个时代中,大多数的诗人都属于“宋诗运动”。宋诗的特别性质,不在用典,不在做拗句,乃在做诗如说话,北宋大诗人还不能完全脱离杨亿一派的恶习气;黄庭坚一派虽然也有好诗,但他们喜欢掉书袋,往往有极恶劣的古典诗(如云“司马寒如灰,礼乐卯金刀。”)南宋大家——杨、陆、范,——方才完全脱离这种恶习气,方才贯彻这个“作诗如说话”的趋势,但后来所谓“江西诗派”,不肯承接这个正当的趋势(范、陆、杨、尤都从江西诗派的曾几出来),却去模仿那变化未完成的黄庭坚,所以走错了路,跑不出来了。近代学宋诗的人,也都犯这个毛病。陈三立是近代宋诗的代表作者,但他的《散原精舍诗》里实在很少可以独立的诗。近代的作家之中,郑孝胥虽然也不脱模仿性,但他的魅力大些,故还不全是模仿。他曾有诗赠陈三立,中有“安能抹青红,搔头而弄姿?”之句。其实他自己有时还近这种境界,陈三立却做不到这个地步。[3] 可见,胡适并非接受宋诗派所有的诗歌,而是倾向于那些真正能够做到“作诗如说话”的作品,对于那些生硬模仿或者用典、做拗句的诗歌是持激烈批判态度的。这不仅表现在胡适对宋代诗人或诗歌的评价上,而且表现在其对于所有诗歌的论述中。在胡适的诗文、书信、日记中,所涉及的唐宋时代约数十位诗人的100余首诗作,如引用白居易、李义山、杜少陵、黄山谷诗与梅勤庄讨论“文之文字与诗之文字”;引易安、蒋捷词证明无韵诗之成立;引用李煜、苏东坡、黄庭坚、向镐、吕本中、陆游、辛稼轩、柳永之词作为“活文学之样本”;引山谷、稼轩词谈新诗的“言近而旨远”;引陆游、晁补之词谈新诗之音节;引杜甫、白居易、韩愈和温庭筠的词谈新诗的具体作法等。胡适所论涉及到了唐宋诗词之文本结构与审美形态:一种是致力于语词涵义的明晰性、准确性,句子篇章有逻辑性与思辨性;另一种是有意模糊语词的内涵和外延,造句自由而随意,没有固定的规则,全篇句间关系以并列为主,非逻辑非因果。二者之中,胡适更倾向于前者。 胡适认定唐宋诗词中的活文学就是那些致力于语词涵义的明晰性、准确性,句子篇章有逻辑性与思辨性,真正能够做到“作诗如说话”的作品。胡适对唐人诗之所以最欣赏杜甫、韩愈、白居易,是因为“在古大家集中,自最可传之作,皆其最不用典者也。老杜《北征》何等功力!然全篇不用一典(其‘未闻殷周衰,中自诛褒姒’二语皆比拟,非用典也)。其《嗜好》、《羌村》诸诗亦然。韩退之诗亦不用典。白香山《琵琶行》全篇不用一典,《长恨歌》更长矣,仅用‘倾国’、‘小玉’、‘双成’三典而已。”[4]其《历史的文学观念论》指出:“惟愚纵观古今文学变迁之趋势,以为白话之文学种子已伏于唐人小诗短词。及宋而语录大盛,诗词亦多有用白话者(放翁之七律七绝多白话体,宋词用白话者更不可胜计)。”[5]在《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主张“文学的国语,国语的文学”,“我们为什么爱读《木兰辞》和《孔雀东南飞》呢?因为这两首诗是用白话做的。为什么爱读陶渊明的诗和李后主的词呢?因为他们的诗词是用白话做的。为什么爱读杜甫的《石壕吏》、《兵车行》诸诗呢?因为他们都是用白话做的。”[6]在与朱经农讨论新文学问题时更明确地表明:“即以中国文言诗而论,除了‘近体’之外,何尝有什么规则?即以‘近体’诗而论,王维、孟浩然、李白、杜甫的律诗又何尝处处依着规则去做?我们做白话诗的大宗旨,在于提倡‘诗体的解放’。有什么材料做什么诗;有什么话,说什么话,把从前一切束缚诗神的自由的枷锁镣铐,笼统推翻:这便是‘诗体的解放’。”[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