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清华原是一所“预备学校”,但很快崛起为中国的旗舰大学和世界级学府。这一质变是在1930年代初实现的,易言之,是在梅贻琦任内实现的。在梅贻琦时期,清华大学在原有基础上实现了惊人的成长,在软性的制度建设、学科建设和硬件建设上均成就斐然,基本建成了一所杰出的近代化大学。杰出大学的建成,不仅需要充裕的经费和坚实的人才团队,还需强健的大学制度,这都与学校领导者密不可分。因此,校长梅贻琦与清华之关系深值细究。 一、人脉、理念与时势的耦合 北伐成功后,国民党势力扎入清华,清华与南京方面的新兴力量联手,一举摆脱了北洋旧部的控制,为其学术建设的猛进扫清了道路。罗家伦是清华“学术化”事业的重要推动者,但他同时也推行了“纪律化”,试图用管军人之法来管文人,这难免有“党化”、行政化之嫌,故在清华受挫。北方政局变幻,罗被迫离开清华,学校陷入长达一年多的风潮,学校教授会的力量却因此大为增强。 1931年,中原大战结束,南京当局重新稳定了对北方的统治。蒋介石亲自兼理教育部部长职务。清华校长久不得人,校务会议多次催促教育部尽速解决,①蒋对此亦多所措意。有人向他推荐人选,蒋表示:“周诒春坚辞不就,赵元任非办事人才,胡适言论乖谬,违反本党主义,碍难任命。”②3月17日,蒋接见了清华学生代表。当日,行政院发表了罗家伦辞职的消息。19日,蒋表示罗“奉命主持中央政治学校,不能北上,所请辞职,应予照准”。③罗原本属意于翁文灏,但陈果夫任命了其嫡系——中央政治学校副教务主任吴南轩,继续强化CC派对北平知识界的渗透。④吴受命后,表示:“将恪遵蒋主席饬整学风的意旨”,加强清华的“精神建设”与“心理建设”。吴以治党校之法来办大学,欲在清华加强党化教育,极力扩张权限,触动了此前的人事布局及权力架构,对多年来逐步形成的教授治校形成了威胁。这造成了强烈反弹,“驱吴”运动爆发。 5月16日,蒋介石在发给清华的教育部指令中为吴南轩撑腰。其新改的章程,事实上剥夺了教授会的职权,将教授会经过艰难斗争从原清华董事会手中夺回的权力剥夺,转交于校长一人。这不仅挫伤教授参与校务的积极性,更容易使大学沦为教育部下属的一个官僚机构。 5月28日,清华召开教授会,发表声明,并致电蒋介石:吴新改清华大学规程,“于学校前途,诸多危险,同人等应呈请教育部,斟酌清华特殊情形”,重行筹划;吴“到校以来,惟务大权独揽”,“视教授如雇员,同人等忍无可忍”,故“请教育部另简贤能,来长清华”。⑤这无异于对南京方面权威的挑战,因后者半年前刚强调“反对校长即反对政府”。⑥蒋震怒,并表示必要时解散清华亦在所不惜。二陈也极力怂恿解散清华。当局命于学忠、胡若愚“维持该校秩序,至不得已时,可派兵镇压或解散”,⑦后经次长陈布雷极力劝谏才作罢。⑧ 6月14日,冯友兰、吴有训、张奚若代表教授会,赴教育部向蒋介石等陈明清华风潮的真相,并建议改派梅贻琦任校长;蒋依然震怒并打了吴,⑨也未接受三人的建议。在此期间,国民政府在6月19日特任李书华为署理教育部长,蒋不再兼理部务。 蒋暗中派国民政府秘书钱昌照去北平查办此事。关于新继任校长人选,丁文江、陶孟和向钱昌照推荐了翁文灏,钱随即电告蒋,复电照办。⑩直到7月3日,署理部长李书华发表训令,任命翁文灏为国立清华大学代理校务。翁是清华旧人,深知幕后势力极多,校内实权操诸叶企孙、冯友兰等手中,自己难以驾驭局面,故多次向教育部呈请“速派正式校长接任”。(11) 按时人的判断,合格的校长人选,至少须获师生、美使馆、教育部同时认可。易言之,其条件是:清华“土著”,有人脉和器局;有美国背景,善于与美使馆打交道;南京方面不反对,政治上无问题。当时大致能满足上述的人选屈指可数。学界中人翁推荐的是梅贻琦,而政界中人李宗仁推荐的也是梅贻琦。梅贻琦“原系清华同学,又在母校服务”,在1916年至1926年间担任过25种校内外社会工作职务,与清华师生建立了密切联系,并在曹云祥时期成为少壮派的核心及“清华五霸”之一。他与清华“关系最深”,论人脉之旺、根基之深,他的确“无可伦比”。(12)梅缺乏南京方面的背景,但与北洋旧人多有交谊,在京(平)津教育界乃至政界也多有根基。他不仅留美有年,而且长期活跃在教育第一线,深明大学的办学方略,特别是在留美监督任上了解了欧美大学的前沿进展。更重要的是,梅是“清华人的老前辈”,(13)在清华任教多年,任留美监督期间又与众多青年建立了密切联系,这些青年在中国政治、文化、工程等各界日渐崛起,在清华校内更已成为各级骨干。显然,梅是当之无愧的最佳人选。对翁的推荐,李书华颇为认可,“觉得他是个很诚实而肯负责任的人”。(14)恰在此时,“九一八”事变爆发,稳定校内秩序的需要越发迫切。10月13日,教育部任命梅贻琦为清华大学校长。清华与南京方面电函往返中都话里有话,但没有挑明一个事实,即CC派要插手清华,但清华不希望政治势力介入。双方围绕着这一关节点反复博弈,结果是南京方面暂时妥协,梅贻琦从幕后走向前台。 蒋深谙“谁得青年,谁得未来”,把教育视为“以党建国、以党治国之根本大计”,(15)故在大学中力行党化教育。而清华学人则不赞成大学卷入政争,希望大学保持学术本位,集中精力“研究学术”、“造就人才”,更好地服务社会。因此,梅对外主张“超然于政潮之外”,对内则提倡学术自由。(16)至此,清华教授会已在实际斗争中成长为较强势的力量,这是日后该校任何领导者和主管部门都不能不正视的事实。南京当局也因此大致探明了清华的心理底线,并确立了双方的职权边界。双方达成了暂时妥协,这为日后的一系列合作创造了条件,并换来了梅贻琦任内较长时期的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