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不可能脱离文化而存在。脱离了文化的人,既不是《蝇王》中聪明的野蛮人,也不是原始主义所描述的高贵的自然人,甚至连古典人类学理论中无法发挥自身天赋的类人猿也不是。脱离文化的人只是没什么能力的怪物,没有任何智力,也没有任何思想:他们是精神的残疾者。② 那么,什么是所谓的“文化”呢?这种使人摆脱本性,并将其行为举止置于社会符号框架中的媒介是什么呢?“文化”是一个历经流变的概念,然而其源头何在?在接下来的讨论中,我将从各个方面还原其最本真、原始的面貌。 “文化”这一概念出现于十八世纪末,是随着社会学理论的兴盛而发展起来的。十九世纪,随着工业技术的发展,文化在其概念和表现形式上都发生了一定程度的变异。膨胀的物欲导致人们抛弃底线,盲目地扩大生产,还借着推动人类进步的口号被广泛接受。与此同时,社会内部分歧日益显著,社会地位和等级制度已出现新的形式。生活的总体美学价值在某种意义上受到机械化生产的威胁。这一现象被提倡唯物主义的马克思称为“异化”,被坚持浪漫理想主义传统的卡莱尔③视为旧时民间纯洁性的丧失。他们认为机械工具吞没了人类的本性。法兰克福学派的众多成员也纷纷响应了这一观点,例如,本雅明提出了“机械复制时代”,马尔库塞提出了“单向度”说。鲍德里亚也发自内心地表达了对后现代主义拟像危险的担忧。尽管我们最初认为,“文化”是“人类”与自然之间的媒介,但现在,我们应该将“文化”看作“人类”与机械之间的媒介。这一转变为“文化”赋予了多种可能的“意涵”。 谈到“文化”,人们通常会将其与“文明”联系在一起。“文明”(civilization)一词源自拉丁文civis④,描述的是归属于一个具有某些特性的集体状态。哪怕是归属于自封的集体,只要能够与“大多数”或更低阶段的“野蛮人”区分开来,这种状态就可算作“文明”。这种观念源自于古希腊人和罗马人对民族和国家的认同。“文化”(culture)一词的产生则源自耕作土地、养殖动物、培育植物的农业(agricultural)或园艺(horticultural)过程。“文明”描述的是一种静态,是一种成员关系和从属关系,是一种实现后就不会脱离的状态;“文化”则不同,它不是对某种状态的客观描述,而是对一种过程的隐喻,与其他问题的发生、变化,甚至也许还有变革息息相关。因此,我们转而使用社会化(socialization)指“教化”(cultivating)人,用教育(education)指“教化”思想,用殖民化(colonization)指“教化”原住民。作为过程,文化的上述功用不仅意味着改变,而且还暗含一种自上而下文化传播的目标;正是在这种前提下,等级的概念开始出现,于是便有了“有知识的人”(cultured person)或“有教养的群体或个人”(cultivated groups or individuals)甚至“高雅文化”(high culture)的提法。 社会学家和人类学家已从诸多方面阐释过“文化”的概念。“文化”引导着人们关注一切符号化了的事物,即人类社会中已被认知且被加注符号命名的事物。文化最早的功能,仅是用来区分人类本质和纯粹自然。人们谈论“文化”便是从哲学上再次肯定人类与自然的区别,肯定“人类”的特殊性。自然界中,有些动物能够通过声音或肢体动作进行交流,但这些都只是天性使然。而人类则可以将世界转变为一系列符号,再现他们的世界。符号帮助人类将目标事物与其他事物相互区别开来,是连接人类与自然的媒介。在此意义上,人类不再是自然的对立面,而是自然的延续,正如动物被视为自然的延续那样。人们借由符号理解自然、生存在自然中。这些符号起初属于语言学范畴,但到后来其外延逐渐扩大,以许多其他形式表现出来,如风俗、传统、习惯,甚至艺术等等。在各种现象中,构成人类认知的符号就是“文化”。生物决定论和基因决定论长期被作为解释人与动物区别的权威依据,但人类学理论自产生之初就认为,文化才是人类的特征,它将人类同其他生物区别开来。这种解释从概念上脱离了占主导地位的生物决定论和基因决定论。借助文化的后盾,世界形成了平等主义的同一状态——正是这一点促使了文化人类学的形成。这个和谐的同一状态又使文化的概念出现了新转向。人们在保持文化的核心概念不变的基础上,进而开始关注传流⑤、阶层、等级和相对论等方面。 欧洲主流语言学传统将“文化”与“文明”视为近义词,几乎将二者的概念画上了等号。作为与“低俗”、“落后”、“愚昧”或“倒退”相对的概念,“文化”与“文明”这两个词可以交替使用。德国知识传统中出现了另一种对“文化”的理解,这一概念在人们的日常认知中占据主导地位。此观点认为,文化能够促进人类成就达到顶峰,颇具浪漫主义和精英主义色彩。在这种意义上,文化代表了人类创造的辉煌成就。在德语中,意指“文化”的Kultur 一词并未囊括上文提到的“文化即符号”的涵义,而是指卓越的艺术、文学、音乐和个人的完美造诣。“文化”的符号涵义在德语中,对应的是zivilisation⑥一词。当然,这绝不是区分“文化”与“文明”的最佳方式,但它确实在许多方面反映了康德哲学关于“价值”与“事实”二元对立的观点,同时催生了理解和认识世界的两种不同方式。对于极少数人而言,尤其是在兴趣奇异的哲学家眼中,文化与文明是两个对立的系统;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文化”与“文明”正是一种伪种族优越感的存在依据,这种优越感导致了二战期间纳粹对犹太人发起的大屠杀。我们或许会注意到,如此区别同样让越来越多的人相信,随着现代化进程的不断推进,物质发展已走上不可逆转的道路,都市中的大众生活逐渐变得千篇一律,毫无特色可言,人类的心灵(或灵魂⑦本身)开始不断面临威胁;批量化、标准化、工业化大规模生产去除了产品中的人类特征,最终成为了一股有害力量,使人们的精神世界越来越贫乏。新马克思主义批评者将这股力量作为研究对象,在其美学、大众传播学和大众社会学理论领域,以及早期文化社会学范畴内展开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