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春秋开端的东周和秦楚汉四朝,就是我所指称的“王国期”的晚期,它是中国早期古代史的视觉焦点。其中的战国时期,是关于新帝国诞生的一种精密预演,充满了各种戏剧性元素,明人小说《东周列国志》即是这段历史的精彩演绎,那些经过文学加工的资讯足以表明,就在帝国衰微、诸侯崛起的东周,各种美妙的政治方案已经被诸子所提出,并足以成为未来帝国的执政纲领。 春秋战国及秦楚汉诸代,一种强烈的汉文化主体意识开始生长起来,试图以王国的权力结构为叙事蓝本,构筑大一统的帝王血缘世系,而纷乱的帝王谱系一旦获得统一,就能为民族国家的生长和运转提供最坚固的政治轴心。该使命分别由战国的齐国、秦帝国和汉帝国所承担,并由此发生三场剧烈的文化变革:战国确立了黄帝和老子的战略地位;秦帝国确立了帝王至上的极权制度,而汉帝国则完成了汉民族的自我认知。这是一场激烈的接力赛跑,它旨在推翻“亚洲精神共同体”的长期统治,以完成东亚民族国家的主体性架设。 一、一种预演:齐国的文化革命 与轴心时代对应的战国时期(475-221 B.C.),占据东部沿海地区的齐国而非周帝国中央政府,为此扮演了一个重大角色。该公国的贵族阶层,是周民族老祖母姜嫄以及开国大臣姜尚的直系后代,其都城临淄,在公元前650年间,就已超越排名第三的东周帝国都城洛阳,擢升为全球第二大城市,进逼排位第一的亚述帝国首都尼尼微。①它拥有以海盐为核心的工商体系以及由管仲发明的农业管理体系,并因此变得十分繁华起来。②越国重臣范蠡在吴国被灭之后,从越王勾践的追杀中侥幸逃脱,易名埋姓前往齐国,投靠田成子,从事商业贸易,成为富甲天下的巨商,他的个人事迹,足以成为强大的齐国经济的佐证。 田氏的祖先公子完,在春秋中期齐桓公时代,因避乱由陈国逃往齐国,被齐王收留,势力逐渐坐大。公元前386年,其后人田常(田成子)担任宰相之后,先后诛杀各大家族首领,又屡次弑杀国王,褫夺了姜氏家族所掌管的权力。此后,太公田和放逐齐康公,并请魏文侯斡旋,得到周天子与诸侯们的同意,于公元前386年自立为齐侯,田氏就此取代姜氏而成为国君,但国家等级却由公国降为侯国。这一著名的篡位事件,史称“田氏代齐”。③庄子对此痛斥道,“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④直言不讳地将其称为“窃国者”,表露出对姑息养奸的周王室及其诸侯国的严重不满。 齐氏王朝无疑是政变和篡位的结果。尽管得到周朝及其诸侯国的勉强认可,但这个靠谋反上台的政权,长期沉陷于严重的合法性焦虑。为了向世界展示自身的伟大性,田氏父子,也即齐威王和齐宣王,向整个东亚地区发出招贤令,引聚各地学者,形成以稷下学宫为标志的东亚文化中心,其规模甚至可以跟雅典媲美。道、墨、儒、法、名、阴阳、兵家、纵横、农家、小说等学派在此云集,多达一千人以上,由此展开激烈的政治/学术论辩,形成“百家争鸣”的热烈态势。 著名学者孟子、邹衍、淳于髠、田骈、接子、慎到等76人,被当局封为“上大夫”,⑤住在官方提供的交通便利的大宅里,声名显赫而远播各国。司马光为此写下《稷下赋》,高声赞美这一盛况:“致千里之奇士,总百家之伟说。”此外,精英教育也变得如火如荼起来,年轻的学子蜂拥而至,以致田骈有“徒百人”(《战国策》),孟子出行“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孟子》),而淳于髡则有“诸弟子三千人”(《太平环宇记》引《史记》)。在齐宣王的全盛时期,稷下的师生总数(“稷下先生”加“稷下学士”)达数千人之多,气象宏大,不仅威逼各国,而且令千里之外的洛阳都感到震动。齐国就此跟秦国平分天下,并称为战国“东帝”和“西帝”。⑥ 篡位者田氏指望通过声势浩大的学术运动,来证明新政权的政治/文化合法性。这是历史改述游戏的重大开端,也是血姻叙事的第一个官方高潮,标定了中国士人御用化的历史起点。道家在其间扮演了重要角色,他们受到齐侯的厚待,心存感激,而唯一的回报,就是应承田氏的要求,从两个方面,为其政治正确做出貌似完美的论证—— 首先,以血姻政治为基本逻辑,全力证明田氏是黄帝的后代。就汉字的字形而言,“田”是“黄”字符的一部分,也即“黄”的一个核心脏器。在神话传说中,黄帝不仅战胜了姜氏的先祖炎帝,而且还杀死了姜氏的另一重要首领蚩尤,这两场远古战争的胜负,为田氏战胜姜氏并取而代之,提供令人信服的血缘政治依据。 其次,证明田氏出生地——陈国哲人李耳的伟大性,而拥有李耳的陈国,就此确立了文化上的威权地位,这场拐弯抹角的文化论证,就是要为田氏的陈国(异邦)身份,做出有力的文化辩解。 这就是“黄老之学”诞生的幕后逻辑,黄(帝)和老子就此形成古怪的学术联盟,犹如一层坚硬的盔甲,足以捍卫篡位者的权力内核。这场“争鸣”不仅推动了“黄老之学”的建构,而且对未来中国人的黄神崇拜,产生至关重要的影响。一个寻常的部落神祇,就此获得了至高无上的神学地位。黄的这场适逢其时的复活,引发了一场没有内在超越的喧闹的膜拜,而黄则淡漠地凝望着那些盲目的人群。 貌似“君权神授”的仪式,其本质却是一场“王权祖授”的表演。它抛弃了以神圣宗教为核心的文化原型,而以祖先崇拜来置换宗教崇拜。这是中国政体跟全球各大文明分道扬镳的重大时刻,一百多年之后,刘汉王朝便在齐国官方意识形态的基石上,建起独一无二的血姻专制主义帝国。 道家集团对齐国政治的重大贡献,成为中国先秦史的一个动人细节。战国是汉人进入民族主体自觉的历史标志。它的神话叙事,包括神话的历史化和帝王叙事,为此后秦汉两朝的意识形态建构,开辟了意义深远的道路。这是一种政治实用的理性主义,它最初是政权合法性焦虑的产物,而后则演变成民族国家用以自我陈述的血缘履历。三百年后,王莽为了寻找篡位的合法性,以“土德”为本位,寻求黄帝(土德的象征)的血缘支持,把已受抬升的黄帝形象,做了更为彻底的粉饰。黄帝在血缘/姻亲政治体系中的地位,从此变得无可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