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轰动一时的“郭美美事件”,如今渐已淡出公众视野。人们大抵都还记得事件的后果:“红十字会”陷入无以辩白的信任危机,而对于事件的起因——郭美美的微博炫富,往往已经反应漠然。这种态度,究竟是由于人们对于炫富现象司空见惯,还是对公信丧失更加痛心疾首?追溯起来,此事最初进入公众视野时,“炫富”本身也曾被推向舆论的风口浪尖,奢侈品消费再次成为引人争议的话题。然而,媒体在追踪中往往采取透过现象看本质的分析手法,轻易掠过作为表现形式的“炫富”,迅速将批判目光转向问题的实质——社会公信的危机。在我看来,人们如今的漠然态度,在某种程度上正是媒体这种批判姿态的后果。问题在于,轻易掠过现象本身,不对当代中国的奢侈品消费首先进行反思,我们能否真正获得对问题的深度理解?事实上,深度只有通过表面的具体性,才能表现自身。这样说,当然并非试图在“炫富”和社会公信危机之间建立直接的因果对应关系,而是要以“炫富”问题为基点,重新反省更为宽泛的奢侈品消费与当代中国社会问题的连带关系。在这种意义上,“郭美美事件”无疑为我们提供了重建这种批判性视野的契机。 一、奢侈的去道德化与消费主义的意识形态 最近几年屡屡发生的网络炫富事件,让“炫富”一词成为炙手可热的日常用语。2007年,它被列入教育部公布的171个汉语新词。“炫富”的流行当然不是孤立的文化现象,这在很大程度上折射出当代中国奢侈品消费急剧增长的现状。2012年1月,世界奢侈品协会最新公布的中国十年官方报告显示:截至2011年年底,中国奢侈品市场年消费总额已达到126亿美元(不包括私人飞机、游艇和豪华车),占据全球份额的28%,已成为占有率最大的奢侈品消费国家。不难理解,正是这种奢侈品消费的狂热氛围,催生了“炫富”事件的屡屡发生。而此类事件之所以招致人们的道德反感,是因为他们很容易找到奢侈的对立面——贫穷。对于这种反感,郭美美曾如此回应:不是我炫富,是网友仇富。在我看来,这番强词夺理之言,恰恰道出了奢侈在当代道德生活中的位置。 一方面,如她所言,“仇富”确是当下世道人心的实情。毫无疑问,“仇富”正是贫富极端分化的产物,同时,它的出现也在很大程度上源自“炫富”的刺激。不过,“仇富”之“仇”,并不是单纯的怨恨,而是尼采所说的“羡憎交织”(resentment)。他把这种情感视为道德价值判断的起源。在当代中国,“仇富”情绪在引发社会伤害的同时,也暗中塑造了普通民众的个人价值:奢侈成为令人羡妒的美好生活。由此来看,以贫穷为立足点,并不足以彻底批判奢侈。如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所言,认识论的障碍总是成对出现,若不改变批判方式,批判者与其对象会陷入同样的陷阱。奢侈/贫穷,炫富/仇富,这样的结构性关系,同样是我们反省当代中国奢侈品消费的认识论障碍。在我看来,只有重建理解奢侈的历史化视野,才能超越上述结构性认识的限度。而这也关系到对问题的另一方面的理解:奢侈是否有罪?是否像郭美美所言,是她的个人自由,别人无权干涉?要回答这些问题,必须追溯奢侈去道德化的历史过程。 从思想史的角度来看,“奢侈”在古代世界一向名声不佳。柏拉图将欲望区分为必需和非必需两种,奢侈作为非必需的欲望受到批评。他又以健康的城邦与奢侈的城邦对照,指责后者超出必需,贪恋享乐,引发战争。亚里士多德明确地将奢侈界定为一种柔弱,它消磨勇气,败坏美德。希腊时代之后,罗马人同样清醒地意识到,奢侈是一个政治问题,它是人类欲望的破坏力量,必须加以约束,为此,他们设立了种类繁多的限奢法。这种态度,在中世纪神学家那里发展为更加严苛的道德律令,奢侈被看做贪婪和淫欲的恶德,受到激烈的抨击。然而,随着现代世界观的兴起,奢侈的负面道德形象逐渐得到扭转。按照贝里(Christopher Berry)在《奢侈的概念》(1994)中的说法,这个概念经历了被蔑称为“政治性”的奢侈从过分道德化的舆论中分离出来的过程。这里的“政治性’”的奢侈乃是非道德的奢侈,仅仅指示国家的经济繁荣。如他所言,17世纪英国经济学家巴本尔(Nicholas Barbon)在《论贸易》(1690)最早明确提出将奢侈去道德化的诉求,其出发点由其书名不难明白:奢侈有益于外贸,能够增加财富。这种诉求的核心乃是重估世俗生活的价值,“需要”与欲望合二为一,政治的使命不再是禁止而是促成欲望的满足。尽管巴本尔的主张在18世纪曾经引发对于奢侈问题的大辩论,但奢侈的正面道德形象最终由此逐渐确立起来。在这种意义上,如桑巴特的经济学论断,奢侈由于有益资本主义发展而得到肯定。就此而言,资本主义的经济逻辑赦免了奢侈的道德罪责,使得它作为现代个人自由得到保护,作为国家经济动力受到鼓励。而这正是资本主义消费主义意识形态的实质所在。郭美美之所以理直气壮地为自己炫富辩护,其内在根由也正在于此。 事实上,在此次炫富事件出现的前一月,国家博物馆举办了“LV艺术时空之旅”的大型奢侈品展览。9月,这一事件还未淡出公众视野时,宝格丽(BVLGARI)珠宝艺术展又高调登场。稍有常识的人都会觉得,这样的展览安排不合时宜。但在展览期间,慕名而来的参观者依然络绎不绝。这种悖谬的状况,正是今天无孔不入的消费主义意识形态。深究起来,公众从展览中获得的无非是关于奢侈品的各种知识。通过对这些知识的占有,人们获得了想象性的物质满足,并在无形中将奢侈视为生活需要的理想目标。正是在这样的生活幻觉中,奢侈摆脱了贫穷的结构性牵累,在消费社会中获得了道德的正当性。 二、奢侈的符号逻辑与阶级话语的再生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