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0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660(2013)02-0001-08 浪漫主义背负着若干不副实的名声,反启蒙就是其中之一。主要原因是:一说浪漫主义反理性;二说反个人主义;三说反自由主义,是保守主义和极权的代言者。这些说法有其历史语境,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德国的保守主义和民族主义者声称继承了浪漫主义不无关系。①德国纳粹对浪漫主义的工具化,为理解增加了甚至是道德上的难度。但是即便纳粹宣传智囊对浪漫主义也莫衷一是,后来干脆突兀地将其抛开。②对浪漫主义笼统地下断语在上世纪70年代就渐渐受到质疑,随后因现实的转变、语境的变迁,浪漫主义被带入了新的意义关联。③人们重新考察浪漫主义和康德以及德国古典哲学之间的关系;把浪漫主义看作批判现代性弊端的预言家;甚至有学者称后现代的主要思想在德国早期浪漫主义那里都已有表述;④也有人将浪漫主义与诸如维特根斯坦、海德格尔等现当代哲学家之间建立连续性,把浪漫主义理解为可以建立开放未来的可能性的哲学。⑤今天翻浪漫主义的故纸堆,就如同1800年前后浪漫主义者重拾古希腊、中世纪和东方的历史,他们把历史看成理解当下的钥匙,看成朝向未来的预言。面对当下商品泛化的消费社会,面对官僚技术化和陷入代表性危机的政治,面对在娱乐中丧失审美能力的大众,面对伦理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苍白,重拾浪漫主义便有了特殊的意味。浪漫主义不仅是一个流派,一段历史,更是一种精神气质,是对未来有启发意义的世界图景。 说浪漫主义的反启蒙,需要先清楚反对的对象是什么。追问“什么是启蒙”,在18世纪后期被等同于“什么是真理”一样重要的问题。启蒙概念已经流通了许久,可是在1780年代——被称作“光的世纪”的18世纪已接近尾声——人们认为启蒙的定义依旧暧昧不清。很多思想家都曾探讨过启蒙,摩西·门德尔松(Moses Mendelssohn)、哈曼(Johann Georg Haman)、雅各比(Friedrich Heinrich Jacobi)、维兰德(Christoph Martin Wieland)、莫泽尔(Friedrich Moser)、巴尔特(Carl Bahrdt)、里姆(Andreas Riem)、赖因霍尔德(Karl Leonhard Reinhold)、康德等都参与了这个概念的建构过程。他们关于启蒙的论述,既是对当时的理解,也是对未来的塑造。正是在复调的争鸣中,启蒙概念慢慢由暧昧变得清晰。暧昧是思考的过程,清晰时它便进入了历史。 如今提到启蒙,通常会想到康德应征《柏林月刊》1783年12月征文写下的经典定义,而里面已然包含了对流俗启蒙的批判——强制传播正确思想,而非让人运用自己的理性——因而康德的启蒙定义,是对“启蒙”的启蒙,带着康德一贯的批判哲学和先验哲学的理路。不仅作为过去时态的启蒙带有复杂性,作为朝向当下和未来的启蒙——可能性的启蒙——也同样纹理交错。从时代的、问题的角度,狭义的、广义的角度,地域的、超地域的角度,从不同学科的角度,都会得出异质的论述。⑥法国《百科全书》的出版史就把启蒙运动描绘成在技术、制度和理念上有内在冲突和妥协的过程。⑦ 浪漫主义是18世纪的孩子,不论多么独树一帜,从头到尾都带有时代的胎记。浪漫主义自身的复杂性不亚于启蒙。一般说来,德国的浪漫主义被分为早期(1797-1802)、中期(1802-1805)和晚期(1805-1830)。早期的浪漫主义最具思想的原创性,是德国古典哲学的有机组成部分,也是本文主要考察的部分。越到晚期,被人诟病的保守主义和反理性主义色彩越浓烈。有人称德国早期浪漫主义和晚期浪漫主义之间的差异,大于它和古典主义之间的差异。这种说法能带来一定洞见,可依然笼统。而更为妥当的是,就具体问题、具体概念进行考察。 本文试图通过诺瓦利斯在《费希特研究》(Fichte-Studien,1795/96)⑧中对“自我”概念的论述,考察浪漫主义对启蒙的接受与批判所基于的哲学考量。 一、“我并非通过自我设定,而是通过自我放弃而存在” 诺瓦利斯的哲学研究主要涉及费希特、赫姆斯特惠斯(Hemsterhuis-Studien,1797)和康德(Kant-Studien,1797)。其中《费希特研究》主要是阅读费希特1794/5年版《知识学》时所进行的思考,⑨被看作德国早期浪漫主义哲学的代表作。虽然这部作品并未成书,只是笔记断片,但是它不仅系统地梳理了费希特知识学,指出批评,也以“极其细致的概念工具”提出了自己的不同理论。⑩其中的思考方法和思考结论充分浓缩了德国早期浪漫主义哲学的特质。 《费希特研究》的被接受与遗作的编撰史紧密相关:好友蒂克和弗·施雷格尔在1803年较为任意地编辑和整理,使原作面貌含糊不清。可是考虑到浪漫主义集体创作(Sympoesie)的氛围,这种做法也无可厚非。直到60年代出版了历史批评版,诺瓦利斯的形象被彻底更正——之前他被认为是一个思维跳跃的天才诗人,如今他是一贯而彻底的思想者,兼备自然科学的训练和诗人的敏锐资质。(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