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关于being的讨论中,一“是”到底论①受到的最大批评之一是:汉语中“是”做名词不好理解,在翻译中难以胜任;而“存在”一词尽管也有各种问题,但是从中文理解的角度要好得多。《中国社会科学》2012年第9期发表了孙周兴的论文《存在与超越:西方哲学汉译的困境及其语言哲学意蕴》(以下简称“兴文”),该文批评了笔者的一些观点,并且认为以“是”取代“存在”作being的译名,会“对当下汉语学术讨论语境有破坏和摧毁的效果”,而且质疑关于“是”还是“存在”的争论“是不是也表明,这些词语重要到我们非欧洲人用非欧语言难以把握、甚至不能把握的地步了?”② 翻译涉及不同语言的转换,有技术性的问题,有自身的一些特点。我们对翻译应该持认真慎重的态度,所谓“信、达、雅”也是许多译者一直津津乐道的话题。但在笔者看来,就being的翻译而言,至关重要的是如何理解西方哲学。本文想围绕“兴文”的批评和质疑,进一步深入探讨为什么应该以“是”来翻译being,从而更好地说明,being的翻译及相关讨论实质上是如何理解西方哲学的问题。 一、翻译西方哲学的两条要求 在关于being的讨论中,“兴文”首先提出:“一个译词的适恰性应当尽可能满足以下两条要求:其一,要符合原词词义,力争对应,至少可以通过阐释获得意义上的对应性;其二,要符合母语语感,能够在母语(译文)上下文中构造出可理解的语句。一个译名若不能满足这两条要求,那就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译词。我们认为,‘存在/是’(on/einai,Sein/sein)的译法能够满足这两条,而主张不加区分地把名词和系动词统统译为‘是’的所谓‘是’派,不能满足和对应上述两条要求。”③翻译要符合原词词义,要符合母语语感,作为两条一般性的翻译要求,这是有道理的。问题在于把being译为“是”,是不是就不能满足这两条要求? 笔者一直强调,being字面上就有系词含义,而在中文中,“是”乃是系词,因而有系词含义,而“存在”不是系词,因而没有系词含义。因此直观上可以看出,“是”与being对应,符合它的含义,而“存在”不与being对应,不符合它的含义。在汉语中,“是”本身也有一个从代词转变为系词的过程,根据王力的说法,这种转变是在汉代完成的。④既然如此,经过长时间的使用,“是”已经是汉语中的常用词,当然能够构造出符合语感的句子。 值得注意的是,“兴文”一改通常的讨论方式,不是谈being一个词,而是谈“on/einai”或“Sein/sein”两个词。从字面上看,“存在/是”是两个词,而“是”是一个词,由此似乎就可以质问“是”一词是不是能够与它们对应。笔者认为,这样的讨论方式需要进一步澄清。“兴文”说,“王路认为:being的通常用法是系词。……王路这个看法存在问题,因为英文中的being是系动词to be的分词和名词,本身并非系词。以‘being是系词’立论,后面的推断也难免让人生疑”。⑤这表明“兴文”关于on/einai或Sein/sein的谈论是有用意的,至少区别出名词和动词。在他看来,being只是一个词,是名词或分词,而不是系(动)词。说being是系词,则混淆了名词与动词的关系,因而是错误的。这似乎还暗示,由于出了这种常识错误,由此得出的许多论述都会是有问题的。 笔者在关于being的讨论中,多次明确谈到“being及其相关概念”,⑥这是因为,我们所探讨的不是being这一个词本身,而是它所表达的一个概念家族。它既表示希腊文的einai,拉丁文的esse,英文的to be,德文的sein,法文的
tre等多种语言中的相应词,也表示同一种语言中相应的动词、分词、不定式、名词,以及其他相关的组合词等等。 “being的通常用法是系词”,以及“being有系词含义”是笔者的看法,但“being是系词”却不是。该论断是“兴文”的推论。being是英语动词to be的名词或分词形式,因此说它有系词含义是自然的。being的通常用法指的也是它的相应动词的用法。“是”的翻译“不被人们所接受,大概是因为在中文中,‘是’不能做名词”。⑦也就是说,being的动词形式译为“是”已经被接受,而其名词形式译为“是”还不能被接受。从其上下文可以清楚地看出,所谓being的用法指的乃是它的相应动词的用法。⑧由于在其动词用法中还有表示存在的用法,即与系词不同的用法,因而才有所谓“通常”用法一说。 笔者强调这一区别,固然是要澄清“兴文”批评的不实之处,然而更重要的还在于指出,应该区别being与其所表达的意思。to be是动词,但是当谈论它的时候,它就变成名词,即它要以名词、动名词或分词等形式出现。being本身是一个词,它的含义难道与其相应的动词没有关系吗?而其相应的动词难道不是与being相关用语的最主要的用法吗?或者让我们换一种方式来提问:假如没有动词的使用,这个相应的being是从哪里来的呢? “兴文”直接提出on/einai和Sein/sein来讨论being的翻译要求,大概是认为这样区别了名词与动词,相应的“存在”与“是”也区别了名词与动词,而把二者都译为“是”,则没有区别名词和动词。“兴文”的论述直观上有两个问题。其一,希腊文on和einai模样完全不同,字面上确实看不出它们有什么联系。由此出发,“存在/是”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词,与它们似乎是对应的。但是即使不懂外文也可以看出,德文Sein与sein乃是两个差不多相同的词,区别只是第一个字母S的大小写。难道这种细微的区别在汉语中可以表现为“存在/是”这样两个完全不同的词吗?这种字面上的完全不对应真能做到翻译所要求的意义上的对应吗?其二,“存在”究竟是动词还是名词?“兴文”说,把“einai译成‘存在’,的确带有名词化的危险——但,中文的‘存在’为何不可能是动词性的呢?”⑨由此看来,孙周兴似乎认为“存在”是名词,而不是动词,但是又认为它可以是动词。很难理解“存在”为什么不是动词。“上帝存在”中的“存在”难道不是动词吗?另一方面,同样难以理解,“是”为什么不可以做名词?“兴文”谈的那么多的“是”难道不是以名词的形式出现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