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几乎天天发问,但不少人对“问”本身很少过问或几乎不加深问。面对各种各样的“问”,我们不妨先问一问,“问”对于思想和行动着的我们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问的意义仅仅在于得到某种答案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为什么还有一些人要明知故问呢?日常习见的问与学术探究中的问究竟有什么样的区别呢?当我们把这些有区别的东西放在一起并用同一个“问”字来称呼它们的时候,我们已经先行假定了它们的统一性了。因此,接下来的问题是,当我们对“问”本身进行哲学式的“追问”(Rueckfragen)时,我们自然想知道,这些“问”的共同结构是什么?或者,我们用现象学的术语说,问的相关物,亦即“问之所问”或问的内容究竟是由什么决定的?发问者的意向与发问的性质具有何种关联?设问的方式如何影响人们的理解以及问本身的有效性?不同类型的问如何反映出发问者与世界和他人打交道的不同方式?不管是以理论化的方式解释世界还是以实践的方式改变世界,只有具备对“问”的自觉才会把我们引入对上述问题的追问。这种就“问”本身而进行的追问是哲学之问不同于其它之问的特点之一。因为哲学之问首先是以超乎寻常的方式“对超乎寻常的东西作超乎寻常的发问”①。 不论是现象学家胡塞尔,还是存在哲学家海德格尔,抑或是作为诠释学家的伽达默尔,都对上述问题有所触及并以不同的方式对“问”本身做了不同的阐释。这些阐释未必完整和精当,但或多或少开示了“问之为问”的重要性,也揭示了“问”与“所问”的意向性关系,或者进而言之,它或多或少驱除了笼罩在“问”之上的层层迷雾。在此,我不仅要回问现象学和诠释学对“问”本身进行追问的历史,而且要考察“问”的前提和结构,解释“问”对于我们的生活和思想的多重意义。 一、从现象学的观点对“问”进行分析 在《经验与判断》中,胡塞尔不仅将提问与回答放在一起进行现象学分析,而且把它主要与判断联系起来考察。这自然与他所做的重要工作,即,现象学的意向分析有关,也与该书的主题“经验与判断”有关,并且尤其与判断有关。之所以尤其与判断有关,是因为在他看来提问潜藏着对判断性决断的追求。尽管我们需要对胡塞尔没有明确限定的情形进行限定,但他所提出的思路是值得参考的。在该书第78节,胡塞尔这样写道: “提问,从最普遍的方面来说,就是力图从模态的变形、从分裂和阻碍中达到一种坚定的判断决断。这种提问具有其问题中的意向相关项;该问题就是在提问的主动性中预先建构起来的句法对象,正如判断活动在判断中具有其相关项,在其中作为对象性的相关事态得以预先建构起来一样。提问本身并不是一个判断模态,虽然它毫无疑问也不可分割地属于判断认识领域,并且必然同归于逻辑学,同属于这种认知科学和被认知之物的科学、更贴切地说作为认知理性及其构成物的科学之中”②。 在这里,胡塞尔显然区分了提问本身与判断。在他那里,提问与判断的关系可以这样来理解:提问关联着判断,但本身并非判断。用他本人的话讲,“提问就是一种实践的、与判断相关的态度”③。提问在多数时候期待判断,或者说试图把我们引向一个判断。提问者希望通过提问得到一个用判断来表述的结果。我们在提问时已经惦念着决断,而此决断诉诸一种自觉的判断行为。提问表达了某种希望,但绝不限于希望。提问者试图通过提问表达一种决断性意愿。所以胡塞尔说,提问指向意志的领域。这一点也是他后来研究意志现象学的动因之一。 更重要的是,提问体现了问者与答者的一种本源性关系。胡塞尔用“交往”(Kommunikation)来形容这种关系。我们通常说到提问时无非指向他人提问,在某些情况下也指向自己提问。胡塞尔是把向自己提问作为向他人提问的特殊形式来处理的,因为向自己提问无非是问的对象转向了自身。但胡塞尔选择忽略它们的差异并不意味着它们的差异真的不存在。在我看来,自问在更多的情况下表示的是一种情绪,而非期待得到真正的答案。 向他人提问意味着对他人有所期待,它是一种主动的行为,通过这种行为,提问者把自己的意识投射给了不同于自身的对象并期望得到回应,一旦有所反馈或回应,交往关系便得以建立。虽然在现实交往中有避而不答的情形出现,或者,有人会对提问者说“我不知道”,但提问者对决断的追求是不变的。即便回答者说“不知道”,这种“不知道”也是一种回应。另外,从回答者的角度看,他很可能出于误解而答非所问,或者,他只是做了一种或然性的回答,或者,他只是做了敷衍性的回答,但他已通过这些方式对他人的意图有所了解和接受。他与问者建立了双向的意向性,或者用我本人的术语说,建立了交互的意向性。这种意识的对象是两种意识的交叉部分或重叠部分所指向的对象。人们的共识就是通过这种形式建立起来的。 但是,不管是向他人提问还是向自己提问,问与答的形式结构是一致的。尽管提问对象不同,但提问者表现出的期待也是一致的。“提问的特有含义是通过回答或在回答中揭示出来的”④。通常说来,回答的形式已经作为提问的内容预先出现在提问的表达方式中,简单地讲,正是问题决定了回答的范围和种类,否则就属于答非所问。比如,当我问“那是汪堂家吗?”你却回答说“那匹马长得又高又瘦”,就是如此。问者之所以从答案中得到满足或不满足感,是因为他对答的内容有所期待,在此,他显然要对可能的答案有一种预计,一种设想,至少他有肯定或否定的预期。也许一个人提了一些别人根本无法回答的伪问题,但他很可能没有意识到那些问题的明确性质。哪怕你在故意通过提问来刁难别人,你也在预计他人无法回答你的问题。答案是对所问的问题的意向性的充实或实现,它把提问者设想的抽象可能性转变为具体的可能性并实现出来,因为他通过回答展示了问题的具体内容。所以,胡塞尔说,“任何判断的内容都可以设想为一个提问的内容。当然,在提问中判断还不是现实的判断,而只是预计的判断,即仅仅是设想中的(中立化的)判断,它是作为针对‘是’和‘不’的提问内容而存在着的”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