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65.2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7095(2012)05-0051-08 “真诚”代表一个人找到了自我独一无二的本质,正在成为“我自己”。然而对“真诚”的追求也产生了很多负面的后果,如道德上的相对主义,自恋文化的盛行以及当代社会“公共人的衰落”[1]。因此,“真诚”的价值及其局限亟需得到澄清与反思。 为此我们需要引入让·雅克·卢梭,因为由他掀起的以“真诚”为名义的伦理学革命,对现代人类的知识探求、审美创造以及政治实践产生了颠覆性的影响。按照查尔斯·泰勒(Charles Taylor)的说法,他是现代关于本真性讨论的始作俑者之一。[2]60其思想在当时引起的轩然大波和对未来产生的深远影响,毫不逊色于同时代的政治革命、思想创造与科学发现。为此“真诚”问题在卢梭思想中的重要地位需要得到正视。①“真诚”既是破解卢梭个人及其写作之谜的一把钥匙,同时也为我们思考当代社会的“真诚”问题提供了重要参照。 一、“真诚”的缘起 作为一种现代价值,现代人对“真诚”再熟悉不过。然而,人们对于“真诚”的重视绝非古已有之,而是人类文明的发展过程中出现的。因此有必要先来梳理“真诚”的缘起与历史发展,以及考察卢梭在“真诚”价值的实现过程中所做的贡献。 何谓“真诚”?据文学批评家莱昂内尔·特里林(Lionel Trilling)的定义,主要指公开表示的感情和实际的感情之间的一致性。“真诚”这个词是在16世纪30年代进入英语的,在更早的时候已出现在法语中。它来自于拉丁文sincerus,原意为:干净,完好或纯粹。当初sincerus主要用来形容物而不是人,比如可以说真诚的酒,意思就是这种酒没有掺假或兑水;也可以说真诚的教义,那就是指教义未经篡改、伪造或讹用。而这个词真正用来比喻人的时候,大概要到16世纪早期,所谓一个人是真诚的,就是指这个人“没有伪饰、冒充或假装”。[3]14 在西方社会的相当一段时期内,假扮观念深入人心,人们对伪饰、冒充和扮演非常着迷。尽管古典作品中的“坏人”常常也采用伪饰的伎俩,但这绝非人们对其进行道德谴责的主要原因,人们更敏感于公然的作恶,而对伪饰并无特别的反感。在近代,这种伪装还具有了合法性。马基雅维利就宣扬了一种价值观。他敦促君主要像狐狸一样进行装扮,并不一定要暴露真实的自我。人们说一个人是坏人,并不一定就指的是“伪君子”。[3]14-15由此可见,“真诚”并非人类自古以来就认可的价值,它是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历史阶段的产物。 人类对“真诚”的推崇大概始于16世纪晚期到17世纪早期。欧洲文化史家基本上一致认为,17世纪早期人的精神内在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这一变化的表现在于:“直言不讳是那个时代的风尚”。这种变化无疑缘起于自我意识的出现与成熟,人逐渐把自我看作是独立于社会的个体,“他有揭示自我的冲动,他要证明自我有值得崇敬、信赖的东西”。[3]25伴随着自我意识的兴起,在17世纪开始涌现大量与自我有关的艺术,如自传、回忆录以及自画像。美国学者克里斯托弗·凯利(Christophe Kelly)指出,“自传”(autobiography)完全是个现代概念。这并不是说古代没有传记,而是说古代从没有以第一人称写作的传记。古代人羞于谈论自我。即便凯撒的《高卢战记》和色诺芬的《长征记》具有强烈的自传色彩,但他们常常以他人的经历作为假托来描绘自我的历史。因为他们谨遵亚里士多德的教诲:“诗比历史更哲学”。[4]3-4 现代自我意识的觉醒造就了自传的兴盛与繁荣。自传的传主就是这样的自我,他决意完全真实地展示自己,决意证明他的真诚。而第一个决意写作自传并证明自我真诚的人,便是让·雅克·卢梭。他深受奥古斯丁的影响,并对后者的宗教作品《忏悔录》进行了现代改造,成功地实现了神义论的“虔诚”向人义论的“真诚”的转换。他的那部人类历史上最早的自传《忏悔录》旨在告诉人们,他是他这个时代唯一的真诚的人,为此他不惜与其身处时代的伪善(hypocrisy)决裂:“他是一个人,他受苦,他在那儿。”[3]23 二、卢梭对伪善的批判 卢梭对“真诚”的推崇是同对“伪善”(hypocrisy)的批判联系在一起的。在现代人的价值体系中,“伪善”似乎是最受诟病的品质。政治思想家茱迪斯·斯珂拉(Judith Shklar)认为:“在那些人们可以原谅和解释的每一个罪恶(甚至包括残忍)中,伪善是唯一不可原谅的罪。不管它会造成多大的伤害,也不管它会挑战多少社会和宗教的规则,许多罪恶都可以在正当的分析之后得到理解。但这其中并不包括伪善,只有它是不被原谅的。”[5]45 卢梭对“伪善”的批判是最为激烈的,他用一生的时间与此斗争,并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身处伪善盛行的时代,卢梭自称在身边找不到一个真诚的人;而且在这样的时代做真诚的人,随时都会沦为人们的笑柄。最令卢梭痛心的是剧作家莫里哀竟也在作品中嘲笑真诚的好人。《愤世者》是莫里哀的喜剧名作,他在里面塑造了一个名叫阿尔塞斯特的人物形象。此人愤世嫉俗,看到现实中人们的伪善非常愤怒,而他本人则旨在做一个独一无二真诚的人。他说,“这种假装有交情的可耻往来,就该受到无情的惩罚才是。我要我们首先使人,在任何场合,直言无隐,说的全是由衷之言,我们的感情永远不戴空洞恭维的假面具。”[6]7但莫里哀却在这部喜剧中把他当作了笑料。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