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刊主持人:程光炜 2005年以来,我们曾经在《当代作家评论》、《文艺研究》、《南方文坛》等重要杂志上开辟了“重返八十年代”的栏目,对20世纪80年代文学研究的问题、边界和方法作了一些初步性的探讨。这项工作,是当代文学“历史化”的前奏和铺垫。众所周知,中国现代文学在80年代的兴起,逐渐成为一个相对成熟和高水平的学科方向,根本的原因来自它的“古典文学化”。也就是,不单把现代文学看作是一种活动的历史,同时也把它看成是一个可以稳定下来的历史现象,可以按照研究古典文学的方式,对之进行长时期的资料收集和积累,进行大量和丰富的具体作家作品研究,然后在此基础上,最后把现代文学变成一种有历史来路、前后传承和看得清楚(吴福辉教授语)的文学史现象。在我们看来,当代文学史的研究,在进行初步的问题、边界和方法的探讨之后,应该向着“现代文学化”的目标前行。中国当代文学虽然具有自身历史的独特性,但是不可能脱离与现代文学、古典文学的血脉联系而存在。在漫长的历史链条上,当代文学也许只是现代文学、古典文学发生发展过程中的一个环节,它是无尽止的中国文学历史道路的一个小小的驿站。重建当代文学与现代文学、古典文学之间的历史关联,在学理上逐步完成相对完整的叙述,使当代文学不仅是一个可批评的对象,同时也是一门历史脉络和看得清楚的学问,这一长期、繁琐和细致的研究工作,需要研究当代文学史的同仁的共同努力。 所谓“父子家国”,意指在传统父权式政治文化体制下,所建构出的一套“家国论述”。它以家族中的父子血缘传承为基础,进而延扩出崇尚完整一统而又位阶井然的社会国家想象。对华人社会而言,这套论述不仅是“古有明训”,早已内化于千百年来的人心之中;即或在中西文化剧烈激荡交会的20世纪,同样具有支配性的影响。即以台湾战后小说发展为例,不仅以父子关系托喻家国沧桑的书写不绝于缕,《孤儿》、《孽子》等书名数见不鲜,研究学者们也习以“孤儿文学”和“孤臣(孽子)文学”等名词,来标示不同时期文学的创作特质。这些现象,一方面印证了“父子家国”之文学文化想象的根深蒂固,源远流长①;另一方面,也引发诸多值得进一步探索的问题,包括:为什么“家国”的想象必须建构或寄寓于“父子”关系之上?在文学想象与外在政经文化机制的互动进程中,不同时期的“父子”及“家国”,是如何相互定义并辩证彼此间的关系?作为见证、参与历史社会急遽变动进程的重要象征活动,小说,又是如何借特定的美学实践,体现其间的曲折与裂变? 在此,先检视“家”的定义及其与“国”的关系。根据旧说,“家”在空间上为“一门之内”的居所;在组织上,系“有夫有妇,然后为家”。②而“男女”与“夫妇”,又是从自然宇宙到人文社会所形成的枢纽。所谓“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夫妇之道,不可以不久也”③,即为此观念的具体宣示。这样的一套论述架构,不但标示出由“(夫妇父子之)家”而“(君臣上下之)国”的层进关系,使“家—国”间的联系成为自然而且必然;其“有夫妇然后有父子”之说,也意味着家是重要社会功能之一,即在于通过男女夫妇以完成宗嗣传承和国族赓续。循此,则既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等观念的推陈衍生,更隐含了以男性为中心的,对血缘关系及延嗣欲望的高度重视。由“父子”完成的“传承”关系及“男女夫妇”所发展出的“性别”关系,遂以此成为绾合家国传承的重要关键。 血缘与政治因素外,“家—国”之组构及联系,更因修辞层面的隐喻转喻,益增其复杂性。尤其在文学想象中,“家”所指涉的,往往不止于由亲子血缘关系所构成的“原生家庭”,同时也包括个人所欲归属的“社群”,以及所认同的“国族”。也因此,在家/国与性别论述的纠结互动中,除却有“一门之内”的特定空间定位与想象投射外,当然也兼具现实层面的男女爱欲生育教养,与象征层面的文化历史认同。经由重重隐喻转喻,遂交错出其极复杂的辩证关系。或许,我们未必要将一切个人私密性的文本,都视为詹明信所谓的“国族寓言”④,但却不宜忽略:华人社会特重家/国关系的论述背景,毕竟会使诸多以“家”为主的书写,同时折射出具有“国”之隐喻的文学想象。 以是,回到对战后台湾文学,尤其是男性小说的观照,我们便丝毫不会讶异,何以其中充斥着形形色色的、满怀焦虑痛苦的“儿子们”——无论是无家可归的“孤儿”,被逐出家门的“孽子”,抑或是不想回家的“野孩子”,他们在寻家、回家、离家、弃家历程中的彷徨、挣扎,他们与父祖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恨情仇,所呈现的面向容或各异,但个人与家国、过去与现在的辩证拉锯,多半不脱“父子相继”的思维框架。相较于不少女性小说人物能够随遇而安,在台湾落地生根⑤,背负了传承重任的“儿子们”,却要唯(原初的)家国是念,当然是难为得多了。 然而,时空迁易,半世纪以来,台湾政经社会迭经巨变,晚近各种思潮,尤其对过往崇尚中心一统的家国意识多质疑挑衅。小说既为见证,并参与历史社会急遽变动进程的重要象征活动,其间“父子家国”的定义与互动关系,自必随之一再调整改写。饶有兴味的是,20世纪40年代中期,吴浊流曾以《亚细亚的孤儿》一书,写尽日据时期台湾人民在认同上无家无父的悲哀,为台湾文学树立了“孤儿意识”的里程碑⑥;60—80年代,孤儿退位,逆子孽子现身,先后问世的王文兴的《家变》与白先勇的《孽子》,却各自在有家、有父之余,演义出“逐父”与“为父所逐”的相互对话。然曾几何时,儿子们却又不再以家/父为念,或浪荡街头,或混迹黑帮,90年代以降,包括“大头春”在内的各路“野孩子”纷至沓来,亦成为世纪末台湾小说中的另一奇观。从无家、寻家到有家、弃家,从渴盼整全一统到自我崩解离散,个中曲折,既关乎小说美学本身的操演进程,也是半世纪中,家国社会动荡迁变的另类投影。因此,本文即拟以这些小说为主,循序探勘战后台湾小说中“父子家国”的各重不同面向,及其自我裂变之迹。主要论题包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