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7;J905.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326(2012)06-0126-08 以黑龙江省尚志市元宝镇土改事件为蓝本的小说《暴风骤雨》(周立波著)初版于1948—1949年,以当年该镇土改亲历者的口述资料为基础的纪录电影《暴风骤雨》(蒋樾、段锦川导演)完成于2005年。电影直接对已经成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正典”文本的小说构成了挑战。出于对纪录电影所提供的骇人听闻的暴力细节的愤怒,有学者强烈批评小说是完全为政策服务的,“全然不顾或者漠视历史真实”,“作‘歪曲’或者干脆回避的故事描述”。[1]这种判断,多少也是近二十年来学界有关革命的“共识”的折射。对此类“共识”,笔者不能苟同。它们往往将复杂的叙事政治孤立化、简单化,并缺乏某种必要的自我反思。其实,“真实”不仅是一种自然主义的概念,关键更在于是谁的“真实”,更在于叙述者使用怎样的“历史学家的技艺”以建构其眼中的真实世界。由是观之,以“纪实”为标识的纪录电影未必比虚构小说更加真实,“纪录”电影所提供的“客观”史料也需要接受必要的辨识。本文尝试对读两种《暴风骤雨》文本,①并结合笔者所能搜集到的元宝镇土改史料,讨论小说和纪录电影的“真实”与“技艺”,并由此探讨当代文艺的内在问题。 一、在自然意义上,小说是否真实;在叙事意义上,背后有着怎样的“历史学家的技艺” 在电影中,蒋樾、段锦川两位导演实地重访,采访了部分仍在世的当年元宝镇土改(1945年5月-1948年4月)当事人。电影中那些历经岁月掩盖而重新呈现的亲历者的口述记忆,极大地拆解了小说《暴风骤雨》的真实性。 第一,小说有关地主的叙述被纪录电影有力地颠覆了。在小说中,地主多数都财力雄厚,富甲一方。如韩凤歧拥地多达一千三百多垧(约13000亩),但在电影中,当年韩向阳(韩凤歧原型)的屯邻吕克胜回忆,韩向阳家境一般,“他那小房,啥小房,搁现在还不如咱各家盖的小仓库呢。一草房就那么三间小房”。村民高凤桐甚至说韩向阳“穷不喽嗖的,挣两个钱,也维持不着啥生活”。在当地人的记忆中,其他地主与穷人其实也没有太大差别:“(这些人家)家里还养活大车,还有马,一大家子人,都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过年一口年猪都不杀啊,就攒几个钱啊”(高凤桐口述),“那地主一清早撅着棉裤撅着棉袄,腰里头扎个绳子,一弯腰,冬天都露出来腰,露肉,他也没有什么衬衣,拼补家增,一块豆腐切两半吃两遍”(刘志国口述)。这些口述史料给人强烈的情感冲击。研究者李建欣甚至由此得出一个结论:“按照严格的阶级意义划分,元宝镇没有一户可以构成地主成分。”[2]若真如此,那么小说作者周立波一开始就是在制作谎言。这种“谎言”的疑虑随着纪录片的进展越来越明显。譬如,在小说中,地主们大多品质败坏,“韩老六亲自整死的人命,共十七条。全屯被韩老六和他儿子韩世元强奸、霸占、玩够了又扔掉或卖掉的妇女,有四十三名”。但在纪录电影中,没有一个当地农民谈到韩向阳有什么杀人或淫乱的罪恶。有个农民确实想起了一个“最坏最坏”的地主: 有一个俺们同学,同学叫龚古臣,这小子呀,跟咱们就不一样了,他文化比咱们高,还会日本话,坏呀,特别坏……也不知怎么回事他被人提上了,提上去在学校南院子里,绑着……第二天第三天把他给枪毙了。最坏最坏,操他妈的,俺们念书的时候他就坏,俺们淘气干啥,老师看不着的事,他后来就告诉老师,最坏的。(高凤桐口述) 细看之下,这龚古臣的“坏”,似乎不过就是小时候给老师“打小报告”。就这么点“罪行”,竟然被土改工作队给杀了(龚是否有其他该杀的罪行呢?电影没有呈现相关口述,于是很容易给人工作队草菅人命的印象)。那么,地主们的品质到底怎样呢?蒋樾、段锦川也给了清晰的回答。电影采访了一位当年只有20岁的地主李茂修。李茂修愤慨地表示:“我是苦苦挣来的,我省吃俭用的,我又没偷又没抢又没劫。”这是穿越岁月的沉痛控诉。在此控诉面前,小说《暴风骤雨》的“谎言”底色可谓一露无遗。 第二,小说有关贫雇农的讲述也被电影颠覆了。在小说中,农民积极分子赵玉林、郭全海、白玉山等人品质都是比较高尚的,但纪录电影呈现了其虚构性。在接受采访时,地方志研究者颜锡纯说:“最先靠近工作队,积极参加运动的一般都是一些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好吃懒做(的人),这样的人多。”农民的回忆更是触目惊心。高凤桐回忆,农会为逼出钱财,将地主们抓了起来,残酷拷打,“晚上打啊,你都睡不着觉,晚上打,一宿一宿,打啊,骂啊,穷叫唤”。刘永青也回忆说:“那打死的都无数”,后来甚至发展到为了革命“竞赛”而肆意杀人,“元宝‘势力分子’毙五个,这边元兴毙五个,两厢对比,上东门外,你毙五个我也毙五个”。甚至连土改工作队员侯唯动也承认,“后来那个地主啊,富农啊,连中农都跑到那个荒甸子,那冬天穿着棉袄棉裤就冻死在那儿”。 这是怎样的历史真相呵!不少研究者由此大生受骗之感,直接怀着愤怒将小说推上了道德法庭。然而,小说真的就是满纸“谎言”么,延安小说家周立波真的就是一位“冷血”的记录者吗?笔者以为,这在部分的意义上是真实的,但它抹除了历史更为广阔的复杂性。怎样认识周立波和小说《暴风骤雨》,蒋樾、段锦川的电影是一种史料,但若只看蒋樾、段锦川制作的电影,恐怕又会掉入另一种盲区甚至险地。事实上,关于元宝镇土改,还有更多可以参考的史料。在笔者手头,除纪录电影外,还有两部从元宝村村委会获赠的“内部资料”集:《中国土改文化第一村》(2003)、《从光腚屯到亿元村》(2004)。这两本资料集是现元宝村村委会自编的亲历者回忆,收有当年土改的主要当事人郭长兴(郭全海原型)、韩惠(元宝区区委书记)、刘文(元宝区区中队队员、曾任周立波警卫员)、高景阳(积极分子)等人的回忆文章。其中刘文因年迈,高景阳因不识字,其文章皆由本人口述、经人整理而成。蒋樾、段锦川的电影没有提到这两部资料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