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偷窥者的目光① 我们不妨先从作家陈希我的《补肾》开首的一个场景说起。在各个城市遍地开花的所谓“古尚小区”里,一个生活安稳、举止体面的商人不经意间发现对面楼里有人持续不断地在窥探他,他在家里的日常生活,包括最为隐秘的细节在对方的目光下,全被褪去了厚实的遮羞布,一览无遗地尽收眼底。 就此,他平静的生活被打开了一个缺口。不久,他心神不定地溜进对面楼里可以窥视他居室的那个房间。但让他扫兴的是,那只是一个空荡荡的毛坯房。随后,他的角色发生了陡转,从被偷窥者成了窥视者,专注而入迷地偷窥起自己楼上那对时常在花圃里当众上演恩爱秀的夫妇难以为外人道的生活,而小说的情节主线也借此铺衍而开。 那涂抹上了诡异色彩的结局自然让人怦然心跳,惊诧之余掩卷反思,长存在脑海中的还是陈希我独特的风格:那是一种远离常规、近乎极端的叙述方式,他不惜冒犯通行的审美趣味,以强悍、执著而略显枯瘦的笔触,撞击着经验世界的极限,将外部世界齐整虚浮的假面戳开了个硕大的窟窿,直抵幽暗的深处,叩问着人性和存在的真实面目。 而这一切无疑都是通过偷窥者的目光完成的。而在新世纪的都市小说文本里,昔日顶戴着灵魂工程师桂冠的作家成了不折不扣的偷窥者。他们并不摆出趾高气扬的姿态,并不急切地在大庭广众中占据制高点,以期达到振臂一呼万人相从的效应,而是隐姓埋名地混迹于庞杂汹涌的黑黝黝的人潮中,充分调动开掘听觉、视觉、嗅觉、触觉的潜力,好奇贪婪地从滚滚而过的生活之流中汲取、抓捏、抢夺着光鲜、浮浅、转眼即逝的残片断瓦,随后将它们精心拼缀、浇铸成惊艳炫目的人工制品,它们或发人深省,或可悲可叹。本雅明在分析波德莱尔笔下19世纪中叶巴黎都市生活场景时,曾将那些在喧嚷的街头终日游荡的游手好闲者比作侦探,“他只是看起来无所事事,但在这无所事事的背后,却隐藏着不放过坏人的警觉。这样,侦探家看到了自我价值得以实现的广阔领域。他具有与大城市节奏相合拍的各种反应。他能抓住稍纵即逝的东西。这使他把自己梦想为一名艺术家”②。这成了现今栖居于都市中的众多艺术家的真实写照。 由于有着种种无从跨越的阻滞(有形或是无形),对于窥视者而言,外部世界尽管广褒,但可供长久窥视的对象很快会趋于枯竭,就像置身于茫茫大海之上,起先对于海洋的新奇感会被日后单调重复的波浪所吞噬;而对于人们内在世界的窥视,则开辟了一条新的维度,人们可借此抵达一个辽远广阔的国度。自然,人们无法真的像神话故事中的孙悟空那样,摇身一变,钻到外人的肚腹之中,尽情观览其间的奥秘,但可以依靠眼神、动作以及一系列外在可见的位移将触角伸入那深幽诡秘的内部世界。新世纪以来问世的许多作品展示了这种向人物内心窥视而收获的成果。陈家桥的《人妖记》可谓一篇风格奇谲的作品。③这不仅体现在其对中缅边陲地区那浓郁的热带风光浓彩重墨地渲染涂抹,更主要的是它以一个变性人为主角,将他皱褶丛生的内心世界充分地展示了出来。陈家桥笔下的变性人,由于做过变性手术,在观众眼里是个猎奇消费的对象,没有人会真切关注他别具一格的内心生活。而这个变性人,和其他人一样,也有着七情六欲,有着对爱情的强烈渴求,但他奇特的社会身份成了一道厚实的樊篱,将他与其他人隔开。人们习惯性地将他的一举一动视为抽空了真实感情后的职业包装,但他却对一个游客产生了异乎寻常的眷恋。它是如此强大,以至变性人一度失态,追到对方旅馆之中与他相会。不幸的是,这只是也只能是“瞬间的爱情”,两人都无法突破各自社会身份和角色的规制,无法尽情地投入对方的怀抱,享受爱恋的甜蜜与迷狂。因而,“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式的迷惘与哀伤成了萦绕全篇的主基调。设想一下,如果作者没有将窥视的触角瞄向变性人的内心深处,就不会有这样一部袒露变性人隐秘情史的作品出现。 而日常生活中那些司空见惯的琐屑平凡的事件,在窥视者的眼里,也散射出五彩缤纷的光柱。盛可以的《TURN ON》聚焦的是丁燕、张旭这一对情侣近乎“七年之痒”的感情危机。④这是一个滥之又滥的题材,很难写出多少新意。作品全篇以丁燕的第一人称自白的口吻写成,其间你找不到习见的学生腔、文艺腔、浪漫腔,听到的只是一个情绪激动、烦乱的女子的絮叨。它没有大悲大喜后的淡定从容,也没有青春期初坠情网的陶醉欢愉;它声调高亢,情绪起伏不定,一扫淑女的娴雅端庄,而是将一连串粗野无忌、泼辣尖锐乃至刻毒的声音灌入读者的耳际,嘈嘈切切,嗡嗡嘤嘤,不绝于耳,其间将众多世态揽于笔端,真切生动地展现了社会大变革时期人们躁动不安的心态。而作者将开煤气灶开关的动作TURNON与男女情爱相类比,这一冷面滑稽姿态也委实让人忍俊不禁。 二、无名年代的个体化叙事 许多人有种抑制不住的冲动,他们总想从林林总总的作品文本中抽绎出都市生活的总体画面,其间有着熨帖、连贯、合乎因果逻辑的勾联,然而这种尝试往往会遭遇挫败。用派克在《现代文学中的城市形象》中的话来说,“城市一词越来越意味着不安的、神经质的能量,城市居民越来越像鬼鬼祟祟的徘徊者,而不是公民……一个唯我的人物或叙述者,看到的是一个躁动不安的外部世界,这表明对时空的感受越来越失去原有的方向……这一现象的结果是,文学中的城市不再显得实实在在、前后一致,而变得破碎、透明,成了由碎片、变幻的情绪构成的地方。它不再是代表共同体的符号,而是代表不连续性与断裂的符号。”⑤ 走走的《什色》展示的便是这样一幅破碎零乱的都市生态图,犹如博尔赫斯笔下那座布满交叉小径的花园,构成了一个迂曲阴晦的时空迷宫。⑥全篇开头人们看到的便是富商之妻喜客与保安员阿旦间的私通场面,这类场景由于社会性爱伦理的松弛而变得司空见惯,失去了原本禀有的激动人心的力量。然而,随后的情节推展颇有些出人意外:喜客的丈夫汤力水有个同性性伴海狸,经济拮据的海狸忍受不了金钱的诱惑,与童年的伙伴大象(同时也是性伴)用仿制手枪劫持了汤力水。但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阿旦也在此刻出现,顺手劫走了装满现金的箱子。但不料那箱子隔夜里已被喜客掉包,他白白空欢喜了一场。而喜客携着巨款出走,途中却遇车祸身亡,那笔为多人觊觎的钱款落入一个陌生人之手。 不难看出,这是一个由情欲、贪婪、仇恨、贫富对立交织而成的迷宫,环环相扣,各个人物都虚妄地以为自己能掌控住局面,能将对方玩于股掌之中,最后命运却给众人开了一个冷酷的玩笑,上演了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闹剧。作者的脸上闪烁着狡黠的微笑,如神灵般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那些人物在命运的网罩中挣扎爬行,偶尔露出几丝淡淡的悲悯。从整体构架看,作品无疑渗透着强烈的智性色彩,但其肌理纹路并不干涩,字里行间穿插着众多都市生活的感性场景(其中不乏光鲜的时尚元素),浓郁的生活气息袅袅飘升,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