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香火》的禅机 细读《香火》①之前,恐怕都会注意到封底的大字说明:一个禅的故事。笔者对小说与禅宗都稍有了解,在翻开第一页之前多少为作者担忧:以故事写禅,可以说是小说创作的“险韵”,毕竟两者有抵牾之处。且回忆近乎常识的禅宗核心思想,“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禅宗强调“悟”可以脱离“语言文字”,既可以不通过语言文字来获得,也可以不通过语言文字来表达,是直指人心而不可思议的——“不可思议”这句成语,本就出自一代高僧鸠摩罗什所译的《维摩诘经》(又译《不可思议解脱经》)。传说中六祖慧能就是不识字的,所谓“莫将文字缚真如”(司空图诗偈),禅宗不重经文,强调“顿悟”。正如道生和尚的名言:“夫象以尽意,得意则象亡;言以诠理,入理则言息。”②日本禅学家铃木大拙正是以此批评胡适对于“禅”的历史化工作,“当禅的体验——或般若直觉,名称不同,所指无二——经予以概念化之时,它已变成了别的东西,而不再是禅的体验了”。③ 自然,所谓言语道断、心心相契,衣钵相承、以心传心,同样离不开《楞伽经》、《金刚经》等禅宗经典。不立文字,同时不离文字,“言语道断,而未始无言”。④只不过警醒以辞害意,强调穿越语言的蒙惑。临济义玄禅师教禅多用喝,德山宣鉴禅师则多用棒,“德山棒如雨点,临济喝似雷奔”,就是这个道理。 回到《香火》中来,十八万字的小说如何棒喝?而且,作为范小青的“传灯录”与“高僧传”,令人赞叹的高僧大德,睿智的机锋,虔诚的信众,天女散花,顽石点头,这一切都付之阙如,甚至于写得都不是和尚,而是香火。一个近乎无事的故事,基本上是两条线索:太平寺在不同时代(“饥荒年代”、“荒唐岁月”、“文革”结束)的存废更迭,烈士陵园主任与三师傅的“寻子”与“寻父”。整部小说浑如水墨皴染,不露笔痕,不依赖跌宕起伏的情节来推动,而是铺陈大量平白质朴的对话。不过,平淡散然中伏下禅意,范小青自《瑞云》、《还俗》、《菜花黄时》、《单线联系》、《牵手》等一路禅味小说下来,也是其来有自。⑤ 这个小香火的故事,貌似平白,结尾处渐渐森然。作者一路温吞吞叙述下来,结尾一声棒喝:“那个却怀疑说:‘香火吗,哪来的老香火?从前听说有个小香火的,早就死了嘛。’这个也怀疑说:‘怎么会呢,我前几天还遇见他的呢,是很老了嘛。你说他早就死了,那是什么时候死的呢?’……那个说:‘后来他爹领着他到处看病,上了摆渡船,碰上大风大雨,摆渡船翻了,船上的人都淹死了。’”⑥原来香火早已经在吞下棺材里的青蛙后落水淹死,整篇小说是一席鬼话;不过,如果说一同落水淹死的香火爹,在小说中多次飘忽闪现,除了香火外没有旁人看见尚说得通,那么早已死去的香火,如何阴阳相通,娶妻生子?概而言之,这是一个鬼的故事?还是人的故事?生死界限,由此一片模糊混沌。如果说《香火》是小说式的“禅宗公案”,禅机隐语或就在此处。 二、以幻除幻 程德培就此有所讨论,“小说中记录了香火的若干种死法:听说,‘香火调戏女知青被死鬼带走了’;又有说,‘是庙塌了,压下来砸死的’;传说那原名叫孔大宝的香火‘吃了棺材里的青蛙,得了怪病’,‘他爹领着他到处看病,碰上大风大雨,摆渡船翻了,船上的人都淹死了’。不止香火,还有那烈士陵园主任的N种死法,还有香火他爹和船工,他们都还魂般的在故事中复活。这是一个鬼的故事,但又和传统意义上的鬼故事划清了界线。”⑦ 延续这个论断下来,传统的“鬼故事”,阴阳交汇,爱恨纠葛,终究人鬼可辨,无论“画皮”的本事多么高超。“人”与“鬼”不仅仅是“内容”层面上的差异,而是“叙述”层面上的混沌,我们作为读者无法确认,香火经历的故事是所谓历史的真实,还是阴阳岗上的鬼话。在这个意义上,《香火》在小说艺术上面临不小的挑战:如何在小说的意义上使得故事“可信”?直接一点讲,比如香火为什么可以出入于阴阳两界,甚至于娶妻生子;同样是“鬼”,香火爹怎么谁都看不到?显然,其他的研究者也察觉到这个关键所在。 一共十二章的《香火》,第五章是极其重要的一章。貌似荒诞的吃棺材里的青蛙这个情节,实则指向一个“大饥荒”的故事。不过,范小青在这里回避了以往的悲情叙述,没有写得很“重”,而是写得很“轻”,香火(当时还叫孔大宝)的父母围绕这只青蛙“绕嘴绕舌”地吵架后,作者随即安排了一段带有轻喜剧色彩的给“牛踏扁”和“老五”算命,香火随口吟出的都是棺材主人赛八仙的签文。一个本来可能带有政治批判色彩与悲剧意味的情节,在《香火》这里变成了一段不无诙谐的市井闹剧。⑧随即,父亲孔常灵带着孔大宝进城找吕医生看病,同船的还有“寻子”的烈士陵园主任,撑船的则是传闻已经淹死了的老四。只见老四竹篙子一撑,这艘鬼气森然的渡船离岸而去,孔大宝一个趔趄掉下水去,急呼救命——随即第五章结束,已经是香火的孔大宝醒来,一船人落水溺死的恐怖情境,似乎不过是一场幻梦。这场幻梦一直持续到小说结束,香火是否早已在“大饥荒”年代死去,作品语焉不详。含糊之际,安排香火和父亲站在(或是飘在?)阴阳岗上,享受后代烧来的纸钱——“比人民币值钱”的美元。 熟读范小青小说的读者会发现,这种写法是范小青惯用的手法,也是理解其小说艺术的重心所在,笔者借用佛教术语,或可称为“以幻除幻”。在笔者写作本文前后,正在编撰一卷《底层文学》新世纪十年选本。铺陈底层苦难生活,痛斥权贵腐败罪恶,这类文学似乎万万不可能和范小青有关。但是笔者不惮冒犯常识,选了范小青的一篇,《父亲还在渔隐街》。⑨读了不下一百篇血泪飘零的底层叙述,范小青的“底层”写法让笔者眼前一亮。《父亲还在渔隐街》选择以“悬疑”展开底层世界,小姑娘娟子进城寻父,往昔的“渔隐街”变成“现代大道”,父亲的理发店变成了快餐店,一切了无痕迹。然而,快餐店上到老板娘下到伙计各自深藏往事,种种说法分不清是真是幻,且还有一位鬼魅般的小妹妹(这倒是日本推理动漫的常见桥段)飘忽引路,引领到接近真相的农行门前,却似乎不过是另一场误会。这篇小说的悬疑手法十分成熟,以颇具象征性的开放式结局告终,将谜底永远留给读者诸君。一方面小说如通俗小说般精彩好读,一方面有利于搁置“底层文学”的争议,在悬疑般的不确定中娓娓讲述。在创作谈《渔隐街是一条什么样的街》中,范小青谈道,“父亲走了,寻找父亲而又不认得父亲,已经成为一种广泛的社会现象……从远乡来的父亲和身边的渔隐街,都存在于一种不确定性中”。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