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1922年的童话(即后来收入《稻草人》的那组作品),一向被视为中国儿童文学的奠基之作,这是很有道理的。虽然,胡适的《尝试集》和陈衡哲的《小雨点》,这两本集子中都包含了近乎一半的儿童文学,其中很多作品面世更早,影响也不小(《尝试集》尤其如此)。为什么它们不是奠基之作呢?过去有些史家的解释,是从作品的题材和思想内容立论的,认为叶圣陶的作品更关注现实,有更进步的倾向,等等,这显然不是文学史研究的正路。事实上,我以为,叶圣陶和胡适、陈衡哲的区别,在于他的创作,是自觉的儿童文学,而胡适和陈衡哲还属非自觉的儿童文学。也就是说,他是把儿童文学和成人文学区分开来的,他的这些作品是“专为”儿童所写的——这在自古至今的中国文学的发展上,是开天辟地的大事变。 中国古代有写到少年儿童生活的文学(如《红楼梦》),有适合儿童阅读的文学(如《西游记》和杨万里的诗),但没有专为儿童创作的文学。同时我们还应注意到,中国文学以至整个文化的分工也是不明确的,古籍是以“经史子集”分的,“集部”中就既有文学,也有史学,还会有哲学。五四以后的新文学家们编集子,也不注重分类。在胡适和陈衡哲的集子中,既有儿童文学,也有成人文学,这一点也不奇怪,他们觉得这样的写作自由而快乐,自然而然。而在这样的时代氛围中,叶圣陶自觉地写出一大批专为儿童阅读的童话作品,且为此倾尽了自己的努力(他曾对郑振铎说:“我之喜欢《稻草人》,较《隔膜》为甚,所以我希望《稻草人》的出版,也较《隔膜》为切。”见郑振铎《〈稻草人〉序》),这样一种“分工”的意识,也是不同寻常的。正是这种明确的分工,把儿童文学独立出来了,使中国儿童文学像世界儿童文学一样,有了自己独立的疆域和价值体系。 当然,这又并非叶圣陶一人之功,他之成为这一奠基的代表性人物,是因为他有作品,这些童话已成了这一奠基的永远的贡献;而促成这一奠基的,更为关键的人物,也许是郑振铎——可以说,没有郑振铎,没有他主编的《儿童世界》,就不会有叶圣陶这次童话创作的高峰期,也不会有1922年的这次巨变。郑振铎亦非一人之力,在他背后,还有五四时期最重要的文学社团——“文学研究会”,更有着时代精神的强力推动。 查《郑振铎年谱》(陈福康著,三晋出版社2008年版),在1921年9月22日,他已写定《〈儿童世界〉宣言》,介绍了自己即将主编的这本周刊的宗旨及内容分类。这本周刊虽不完全是儿童文学的园地,却是一块完全的儿童的园地,除发诗歌童谣、故事、童话、戏剧、寓言、小说外,也发各地的格言(并附解释)、动植物照片、滑稽画、通讯、征文等(格局上有点近乎后来的《儿童时代》)。可见,在“为儿童”这一点上,刊物的“分工”意识是明确的。这本年谱中还记载,在1921年10月,由郑振铎主编的“文学研究会丛书”已开始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后来的《稻草人》,也是纳入这套丛书的。11月11日,郑振铎还和胡愈之、叶圣陶一起,邀请俄国盲诗人、童话作家爱罗先科到上海静安寺路环球中国学生会演讲。至翌年2月22日,他又与赴北京任教的叶圣陶一起,送爱罗先科离沪北上。这些日子,正是叶圣陶和郑振铎热心于童话创作的时候(叶的第一篇童话写于爱罗先科演讲后的第四天),和这位异国盲诗人间的交流,恐怕也是创作上的积极因素吧。1922年1月7日,我国第一本儿童专刊《儿童世界》问世,郑振铎在上面发表了《兔的幸福》等多篇童话,以后,他每周都有新作发表,有几期甚至几乎由他一人执笔。他主编这本周刊整整一年。当时和郑振铎一样大量创作童话的还有沈雁冰(茅盾)等,但他们的作品都没有产生如叶圣陶那样久远的影响,因而未能成为那一时代的代表性作家。 叶圣陶回忆自己的童话创作时说:“我的第一本童话集《稻草人》的第一篇是《小白船》,写于一九二一年十一月十五日,我写童话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的。……我写童话,当然是受了西方的影响。五四前后,格林、安徒生、王尔德的童话陆续介绍过来了。我是个小学教员,对这种适宜给儿童阅读的文学形式当然会注意,于是有了自己来试一试的想头。还有个促使我试一试的人,就是郑振铎先生,他主编《儿童世界》,要我供给稿子。《儿童世界》每个星期出一期,他拉稿拉得勤,我也就写得勤了。这股写童话的劲头只持续了半年多,到第二年六月写完了那篇《稻草人》为止。为什么停下来了……会不会因为郑先生不编《儿童世界》了?有这个可能,要查史料才能肯定。”(《我和儿童文学》,写于1980年1月)现在如查资料,不难发现,叶圣陶到1922年6月写完《稻草人》止,共创作童话23篇,全部刊于《儿童世界》(后全部收入《稻草人》集)。作为周刊,一年共52期,隔一两期用一篇的话,发到年底也就差不多了,这样的用稿量已是相当密集。果然,这最末一篇《稻草人》发于翌年的五卷第一期上,估计这就是郑先生交接班的那期了。这以后叶圣陶不再接着写,要到好久后才有《古代英雄的石像》等童话新作。看来,郑振铎对于他的童话创作的作用的确突出,《儿童世界》这一“专为”儿童办的杂志对于催生《稻草人》这本“专为”儿童写的作品委实关键;再广而言之,中国儿童文学这一“专为”儿童的文学样式的诞生,在很大的程度上,正是倚重了这本周刊的助力。 统观《稻草人》中的作品,作者确是受了西方童话的不少影响,也尽可能调动了自己本土的生活积累,还进行了多种向度的创作实验。他的第一篇作品《小白船》,可说是典型的“母爱型”的童话。这一类的童话,可以从欧洲各国的早期童话中找到原型。被认为是“最早的儿童文学”的法国贝洛童话《鹅妈妈的故事》中,就几乎都是“母爱型”的作品,其中就包括了我们熟悉的《睡美人》、《小红帽》、《灰姑娘和水晶鞋》、《蓝胡子》等。《格林童话》中也有大量这样的作品。从逻辑上讲,这些故事大多是经不起推敲的,是破绽百出的,然而它们有一种特殊的原始、天真的趣味,孩子们爱读爱看,故事也一直流传到今。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我在《儿童文学的三大母题》(华东师大出版社2009年版)一书中写过这样的话:“这样的童话境界是怎么创造出来的呢?不是出于什么严肃的教育目的,也未必经过多少严密的构想,而只是为了应付孩子没完没了的纠缠和提问,为了满足儿童的好奇心和朦胧的审美欲望,才即兴编织出来的。……这样的故事总是发生在离我们很遥远的环境中;故事很曲折,但不过分强烈和刺激,而收尾时总是以圆满的大团圆作结局;并且,这样的故事中总是渗透着慈爱与母性。”“其实这些故事的真正价值,也就是存在于这种母子(或母女)对话的语境之中……这些童话故事的‘故事’本身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叙述和接受这些故事的氛围——那种充满童心与母爱的氛围。”《小白船》就具有这样的特色。它写的是,一条美丽的小溪上,泊着一条小白船,走来了一对纯洁而友爱的小孩,开开心心坐到船上;他们张开船帆玩,这时起风了,船被吹得很远,再放下帆来已不知漂到了哪里,小女孩哭了,她怕回不了家,男孩安慰她,他们一起来到一个陌生的岛上;在这里,遇见了一个样子有点凶的大人,他们有点怕他,但又想让他送自己回去,那人提出了三个问题,要回答得好才送他们,他们抢着作了回答——